我坐在八楼的卧室,朝南窗户的窗台被爱人设计成一个长长的书桌。我就坐在一把能调整高低的旋转椅上,患滑膜炎的右腿很舒服地伸展在窗台桌下的空档里。窗外视野很宽广,蔚蓝的天幕下几座灰色、白色的居民楼密聚着树立,最高的那座白色楼顶上“云墅公寓”四个红色的大字清晰可见。楼后隐约可见黛色的远山起伏,楼周围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层层叠叠,里三层外三层,绿得那么厚,那么浓,海一般深不可测,湖一般静水流深。树前跨过一条黑线似的马路和明晃晃的停着许多白色车辆的停车场,几道铁轨蜿蜒着从北向南延伸。铁轨和我所在的大楼间有几小块菜地,红褐色的土地上绿油油的菜苗在阳光下闪着跳动的光芒。
我手里捧着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集,书中的各种意象光怪陆离,越过空间时间,在天上地下,过去未来之间闪跳,我的心也跟着他梦幻般的画面游走,那些隐藏在文字背后的神秘暗示指引着我,在一片又一片杂草蔓生又鲜花遍地的丛林中艰难又欣喜地跋涉。火车隆隆地奔驰,绿色车头的楔形灰色图案里镶锲着“和谐”字样,后面挂一大串黑色的长方体车厢,长龙一样呼啸着从南游来,咣当咣当地冲向北面的原野。我抬起头来,看见铁轨边白色的电线杆追着车厢奔跑,我专注地数着它的步子,有时连着跑五十一步,有时四十五步,最长的一次一口气跑了六十步,直到追过最后一列火车的最后一节车厢,它才云淡风轻地停下来。
于是我又低头看书。雨夜狭窄的街道,闪烁着流向远方的街灯,恍如天上街市悠悠的星光。街市上的水顺着排水管流下来,通过蛇嘴一般的排水口,流入口底的绿箍水桶,一排排的水桶像黑色的墙壁上画了一条线。冰冷的水在水桶里上升,满溢出来,不停地溢出来。
窗前的天色忽然暗下来,滴滴答答的声音摩擦着耳轮,有凉风吻过赤裸的双臂和脖颈。抬起头,窗外的天变成了淡紫色,变电器灰色的水泥平顶湿漉漉地亮,雨珠在空中跳跃,越来越多,白剑一般划过窗前。
低头看去,星星整个夜晚都在唱歌,有人用弓对一把小提琴又是打骂又是抚慰;过了一会儿,太阳宛如一张燃烧的帆;所有的树木都在朝圣,长着翅膀的女子在洗窗格;我在撕心裂肺地尖叫,让我的一生成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不要停下,像人群中的角斗士一样,呼出宣泄生命的狂喜;每样事物都在盛开,每样事物都在飞驰。
火车也是,刚刚空着的车厢满载了黑色的金子,哽咽、欢笑、奔跑着,拖拽着或四十或五十或六十个孩子,白色的电线杆欢呼着,奔跑;天彻底晴了,通体黑色蝴蝶带着鲜红色的横道,飞过一辆疾驰的白色汽车,又往上飞,飞过我八楼的窗户,飞进六月的天空中。
著名的生物学家的儿子在向一位老人买小鸡,农夫喂的母鸡神气十足地对着太阳叫唤,因为它生了四个热乎乎、滑溜溜、光闪闪的金黄色鸡蛋;太阳那边是一只雄赳赳的公鸡,他张开翅膀热情地迎接向他冲过来的母鸡;农夫呆呆地一动不动……
这些都是故事,天上的街市还是闪闪的街灯飘向远处,水从屋顶滴下,沿着黑色墙壁在街两边的水桶盛满冰凉的水,溢出,又溢出……
我又一次抬起头,南来的列车又长鸣着过去,空空的车厢咣当咣当,过一会儿,它会满载着货物,从北面荒凉的原野,从远方那个六零一三煤矿,载满乌突突的黑煤,吭哧吭哧地返回。世界周而复始,故事循环往复,生命轮回不止。
没有死亡,风从我身后翻着筋斗扑倒我身上,像个跛足的玩偶,用它毛茸茸的爪子挠我的脖子。不可能有死亡。
我的心也飞过了黎明。你和我将会有一个新的、金黄色的儿子,那是你的泪和我的故事创造而成的。今天我懂得了天空中纵横交错的电线之美,懂得了工厂烟囱中隐隐约约的马赛克图案,懂得了这个里面翻了出来、半开裂、带着锯齿形状的锈铁罐。苍白的草沿着尘土滚滚的空地匆匆前行,匆匆赶往什么地方。我张开双臂,阳光滑过我的皮肤。我的皮肤上布满了各色小光点。
我想起来,大大张开双臂,来一个广阔的拥抱,向看不见的人群发表一番内容充实、明白易懂的演说。我要如此开头:
彩虹般绚烂的众神啊……
我再一次抬起头,看见远处的居民楼闪着圣洁的光芒,横排的白色楼层梯子般伸向天空,雨后初霁,阳光和煦,丝丝缕缕的云飘过天际。
我站起来,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厨房,透过北面的窗户,看见马路对面有一个狭小的入口。我闭上眼,无边的黑暗里出现一团雪似的绒毛,一双宝石般闪亮的眼睛。我做了个极其轻微的动作,仿佛抬手轻推了一下我的灵魂,让它向下滑行,越过马路,飞向那个入口,一路下坡,我看到太阳黄着脸依在西山,风从林间穿过,白色的身影隐入树丛,泼溅起片片灿烂的金光……
没有死亡……
彩虹般绚烂的众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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