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亲爱的姥姥王凤莲

我一生下来，姥姥就变成了姥姥。

在我的脑海里，她仍然是那个一头黑色卷发的老太太，说话中气十足、直白泼辣，总是穿着带花儿的衣服，爱吃好吃的。小时候有很多个午后，我在写作业，姥爷出门去了，家里只有姥姥用缝纫机吭哧吭哧地改衣服的声音。

我有记忆的时候，她还年轻。我初次离家的时候，她还健康，头发染成黑色，在六号楼的小院儿里对我招手，送我出门。

我还没来得及回家看看她，她就已离去了。

我小的时候花了很多时间在姥姥和姥爷家长大。如同着这世间所有受到长辈宠爱的小孩子一样，在我眼里很长的时间，姥姥似乎是她唯一的身份。直到我再长大些许，才认识到姥姥不只是姥姥，她还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姥姥是爱美的。这爱美首先体现在她爱买衣服上。我还记得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专门写过一篇作文，形容姥姥平时看起来矮胖，可逛起衣服店来走的比谁都要快、都要久。那篇作文还得到了语文老师“优+”的评价。姥姥买起衣服来，原则就是黑的不买，颜色深的不买，不带花儿的不买。姥姥的衣服总是花花绿绿的，上面通常是花团锦簇，和她的性格十分相合。几年前，我总是穿黑色的衣服，因为“黑色显瘦”。有一次楼下吃饭的时候，姥姥高兴地拿着她刚买的几件衣服，对我说：“你看你，老穿黑的！我就爱穿上面带花儿的。带花儿的才好看，多漂亮啊。你别总穿黑的，多没意思啊。”我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的漂亮。姥姥从不自卑，穿衣服也是穿最漂亮最显眼的，多老都如此。她说：“我才不在乎呢，我就要穿最好看的衣服！”

——但姥姥爱买衣服，总是让妈妈头疼。因为她经常一买好几件儿，同样的样式、不同的花色，都能一气儿买下来。因此家里的衣柜总是不够装。无论怎么收拾、怎么腾地儿，永远是满满的。也许姥姥对把衣柜装满的执念，和姥爷对把冰箱装满的执念，是不分伯仲的。她还极爱改衣服，家里有一个黑色的缝纫机，是用脚踩动的那种，上面有个轮子，我到现在也还没学会要怎么用。姥姥常带着她的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后面，将刚刚买的衣服，拆了又改，改了又拆。那改衣服的结果不总是最好的，有一次她把刚刚买的牛仔裤的裤腿剪掉，然后嫌它没有口袋，又用一块很艳丽的紫黑布给它缝上了两个巨大的口袋。结果做出来的效果难看极了。姥姥自己不喜欢，于是举着它问二姨穿不穿，二姨一看就说：“我可不穿！”然后又问我穿不穿，还上下举着展示了一下，我一看也说：“我可不穿！”后来也不知道那衣服去哪里了，也许姥姥见我们都不穿，就拿着它回去收起来了吧。就算经常出现这样谁都不穿的情况，姥姥还是爱缝衣服，新买来的衣服，一回家就要吭哧吭哧改上几针。

姥姥是不做饭的。这么多年，家里一直都是姥爷做饭。姥爷做饭很好吃，他也什么都会做。我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因此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有一次我突然想到，在以前那么男主外、女主内的时代，我们家居然是姥爷在做饭——实在是不寻常的。姥姥虽然不做饭，但是很有口福，很多东西都非常爱吃，比如烤鸭，烙饼卷小葱（她吃起来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水煎包和奶茶。家里做饭，总是要熬一锅粥，因为一顿饭里必须得有点“稀的”。我家吃饭通常是五六个人一起吃，因为有姥姥姥爷、爸爸妈妈、还有我，所以每一顿都很丰盛。除了吃饭，她还极爱吃零食，这一点和我一模一样。姥姥喜欢吃酸的，比如山楂片，果丹皮，山楂糕，冰糖葫芦，雪球山楂。山楂片和果丹皮家里总是有；冰糖葫芦和雪球山楂一般是我们出门逛商场的时候看到，就买回来给姥姥吃。她还爱吃脆的和冰的，比如麻花，炸撒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冰棍。以前，姥姥姥爷家有一个小后院，那院里有棵柿子树，一到秋天就结满了黄澄澄的柿子。姥爷就把那柿子摘下来，一排排摆在暖气上，放软了吃。姥姥还爱吃野菜，比如扫帚苗（这个我也极爱吃），我们一去樱桃园，我们都在摘樱桃，她就在那里拿个布袋挖野菜。还有家附近的香椿树，到了春天摘下很嫩的香椿芽，炒蛋很好吃。我一开始不爱吃，嫌一股怪味儿。后来也喜欢上了。

姥姥常看抗日电视剧。我们一边吃晚饭，电视就开着。吃完饭到晚上，她就常常一边吃零食，一边在看电视剧。除此之外，姥姥的爱好不算很多，不像姥爷一样总是看报或是在手机上看新闻。不过抖音火了之后，姥姥爱上了看短视频，尤其是那些可爱小猫小狗的视频，有的时候她看的上瘾起来，一看就要几个小时。我小时候很皮，爱玩，尤其是寒暑假的时候，爸妈都要上班。姥姥白天就看着我写作业，偶尔会陪我到楼上，监督我弹琴。姥姥是很有爱心的，这主要体现在我们大院儿里的母猫生小猫的时候会来找她帮忙。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雨夜，姥姥被猫叫声吵醒，看到窗外有一只被雨淋湿的白猫，嘴里叼着一只刚生下来的小猫，那小猫身上都是泥水。她赶忙把开窗把一对猫母子放进来，找了一个纸盒子给它们休息。那母猫却放下小猫之后，又返回了雨里。姥姥一看就明白，还有其它小猫在淋着雨，她放心不下，把小猫弄干净之后，还打着手电筒出去找这一家猫，后来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母猫和四只小猫齐齐全全、干干净净地在纸箱里睡下了。姥姥和姥爷拿着眼药水瓶装着奶粉帮着喂小猫，等小猫长大了一点，我就去纸箱里找它们玩。小猫们好奇地在我身上爬，那母猫就很温顺地趴在那里看着我。因为这件事，姥姥还上过报纸呢。

姥姥还很擅长看孩子，也许是和她以前的工作是幼教有关系，她不仅带大了我和我表弟，而且我们小院儿里也有年轻的父母来拜托她帮忙带着他们的孩子。我小的时候，姥爷家里有一只小狗，叫做“妞妞”，是一只很胖的白色蝴蝶犬。有一次，姥姥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了，但因为楼道里有人走过的脚步声，妞妞叫起来，把孩子吵醒了。姥姥气坏了，拿着一个很细的藤条坐在沙发上，叫妞妞过来挨打。妞妞知道它闯祸了，先是夹着尾巴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然后不得已出来了，被姥姥训了一顿，又可怜巴巴地夹着尾巴跑了回去。不知为何，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姥姥的性格就是这样直白爽利，做事是这样，说话也是这样。她很少拐着弯说话，高兴了就是高兴，有时候能唱起歌儿来。她说话很少去刻意地顾忌别人的想法，她是如此的自信，从不瞻前顾后。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直到我把我那在国外出生长大的丈夫第一次带回家的时候。其实他和我回家的日子不算长，大概也就回家两三次，每次一个月左右。但即便如此，他对姥姥的印象是极深刻的，而我觉得就是因为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过话。姥姥像是所有那个年代的老人喜欢孙辈一样喜欢我丈夫，源头首先就是一个“能吃”，哪个老人不喜欢一个吃起娘家做的饭来狼吞虎咽的高壮小伙子呢？丈夫第一次与我回家，姥姥姥爷就先知道了他爱吃羊肉馅饺子。这羊肉馅饺子我家没人吃，因为嫌太膻，于是包了三盘子，只是专门给他的。他一吃，果然美味极了，开心地在那里狼吞虎咽起来。姥姥看了很高兴，于是大声对他说：“你多吃！这三盘全是你的啊！专门给你包的！”

我丈夫听了一惊，当时就不知所措地停下了。咱们中国人说话爱客气，有些话并不能当真。但他从小国外长大，这件事并不懂，再加上姥姥的气势，他当时就矮了一截。只见他先是挨个数了数盘子里的饺子数量，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姥姥，这三盘饺子我可能吃不了，我只能吃一盘半。要是努力一下的话，也许能吃到两盘。但是三盘真的太多了。”

家里人哄堂大笑。姥姥是第一次见人这么认真地对待她开玩笑说的话，也是吃了一惊，怕他真个要把那三大盘饺子都给吃了，赶忙又急着说：“没有～没叫你都吃了！吃不了就别吃了！”

他这才放心吃。姥姥经此一事，反而更喜欢他了，因为“没见过这么实诚的傻孩子”。这好像是我唯一一次见姥姥为她说的话而退后一步。其他的时候，她说话都是很直的，甚至有的时候会带上一点呵斥的语气。比如我吃饭吃的不够多，她总会一副生气的样子，让我多吃点。我初中的时候很喜欢去学校，因为学校里有我喜欢的老师和同学，所以一回家，就问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学，姥姥说：“干嘛那么急着回去！”后来我在美国学习上班，和家里视频聊天，姥姥看到了，问我是不是瘦了，让我别减肥，多吃点，“咱不怕胖！”好像她说话的时候，后面都自带一个感叹号。因为姥姥说话带着口音，又有着一些语言差异，丈夫很多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他对我说，姥姥虽然有的时候语带呵斥，但实则他能感觉到那话语里其实充满了对我们的关心和爱护。

我想，姥姥应该是很为我自豪的。我从小成绩就好，学习和弹钢琴都不用她担心，出国后学医，更是她的自豪。我医学院第四年，得了一笔不小的奖学金。得意洋洋地告诉家人后，姥姥当时就给我发了段录像，那语气里的骄傲，让我反反复复地听了很多很多遍。那时候，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因为很久没有染了。

姥姥得的病是肺纤维化，没有治愈方法，只能用激素拖时间。我2020年年初时见到她，一起过了春节，几天后又因为新冠不得不提前回美。回美之前那天晚上，我照往常一样到楼下吃饭，因为走得急，忘记带梳头的皮筋，吃饭的时候披头散发的。姥姥带我到她的屋里，在抽屉里翻找，试图找到我五六岁的时候、她给妞妞买的梳小辫儿的彩色细皮筋。后来没有找到，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截红头绳，把我的头发三两下编成了一个麻花辫，然后用那红头绳扎起来，一边扎一边还唱着“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好像什么都难不住她。姥姥爱唱歌，偶尔也会高兴了唱起来，比如有一次我在弹《绣金匾》，二姨和表弟编头发，姥姥就在旁边配着唱，到现在我还有录像。有一次她要和我视频，妈妈给她整理头发，说“先给姥姥梳洗打扮一下”，姥姥听了就很高兴、很有神采地唱了一句：“梳洗打扮上彩楼！”后来我查了一下，才知道是京剧《大登殿》的选段，我都不知道。

姥姥是如此独一无二的人，她有太多的东西我都不知道，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那次出国，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后来我在视频又见到姥姥几次，她一次比一次病的厉害。我没能帮到她，没能多照顾她，身为医生无法把她的病治好，甚至都没有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陪在她身边。我为此后悔。妈妈发来姥姥的照片，我只能一张一张在手机里存好。我时常录了自己的像，给她发过去，她有时间的话，就可以看看。我常对她说我这边都好，只是担心她的身体。姥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不要担心她的身体，她一切都好，让我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她说：“你不要总担心我。”

从我出生那一天起，姥姥就变成了姥姥。这么长的时间里，姥姥给了我好多不求回报的爱。而我对她的了解，可能连她人生所经历的事情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爱穿花衣服、爱吃冰糖葫芦、会编辫子、爱唱京剧、爱看孩子们吃的香、说话直白泼辣、为了我感到骄傲自豪的姥姥。她像天下所有的姥姥一样爱自己的外孙女；她又是如此不可替代的、十分特别的一个人。

而今，我的人生已倏乎将近三十载。

我很高兴姥姥在我生命中的位置十分重要。她用语言不能表述的方式和行动，教会我爱、自信和无私。丈夫说，我能给姥姥最好的礼物就是让她对我的人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让她永远都变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1937年7月16日-2021年9月30日，因为她的存在，我得以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所以世界变成了今天的世界。

我会在今后的人生里，永远地怀念我亲爱的姥姥，王凤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