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晓娟
春节前回老家,陪父亲母亲上坟,又提起我小时的事。那时每逢过年或清明,看到父亲拎着一兜黄纸,领着哥哥去祭祖上坟,我就哭闹着要去,父亲总是不让。如今再说起来,父亲的口气还和当年一样:女孩儿家,没成年成家,不能进坟地,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这样的话,父亲说过太多遍了。后来长大些我还总忍不住和他争辩:茔地就在咱家地里,春天种地夏天薅草秋天收粮,多少回干活累了我都是坐在茔地边上喝水歇着的,哪座坟上长啥样草我都知道,为啥上坟就不让我去了?父亲每次都哑口,半天才缓缓说一句:那——,可不一样。
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不懂,在农村传统观念里,男孩和女孩终究是不一样的。而这样的仪式,便正是体现这种不一样的最好机会了。后来,因为在外地上学和工作,去上坟的想法也慢慢淡了。
我对家里的茔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它就在村西头往北的一片向阳的坡地里,无论上小学还是上中学的路上,我都能清楚的望见,坟上一年四季都压着黄纸,上面的蒿草总是很高。我自小随父母上地干活,经常在茔地周围逗留玩耍,所以并没有一般孩子对坟的畏惧。那里睡着父亲的爷爷奶奶,后来是我的爷爷奶奶。
那片向阳的坡地,村里人都说是绝好的风水宝地,以致哥和姐同时考上师范,到后来我上了大学,村邻都说是我家茔地选的好,祖宗显了灵。我父母倒不信这些,不过可巧的是生产队两次抓阄分地,机缘巧合,这块地竟两次被父亲运气的抓了回来,也算是冥冥之中吧。
我第一次去茔地上坟,并不是去我们崔家的墓地。大概十年前了,也是年前回老家,赶上母亲要一个人去给姥姥姥爷上坟,隆冬时节,极为寒冷,我不放心,便决定和母亲同去,母亲犹豫了一阵,后来同意了。姥姥姥爷的坟地离村屯较远,依他们生前的意愿,从祖坟独立出来,合了之后,只孤伶伶的一座。母亲远远指给我看时,我就感到一阵阵凄凉。
姥姥病重时我正上初二,一次放学后母亲带我去看她,知道姥姥怕熬不过这一两天了。姥姥横躺在炕上,骨瘦如柴,两眼凸起,那样貌着实吓到了我。我只觉这不是我的姥姥,不是那个总是一脸笑意,时常絮叨,给我烙又松又软又香又甜的油饼的姥姥。可是这就是我的姥姥,一场突如其来的病痛很快把她带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悲伤抑郁,不是发呆,就是长长的叹气,但在我和哥姐面前却极少落泪。只一次,我印象很深,母亲大概实在忍不住哀痛,自言自语一样轻声对我说:唉,妈妈……没有妈妈了!我抬头看着流泪的母亲,不由得也流下泪来。只可惜那时的我,懵懵懂懂,并不能真正体会母亲心中深不见底的悲痛。
母亲把一大摞黄纸放到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绕着坟地划了一圈。然后拿出两张黄纸用石块压在坟头,就用火柴开始点燃黄纸。风很大,火很快烧了起来,母亲一面小心的压住黄纸,一面用树枝挑出烧着的几张,扔到划好的圈外,嘴里便絮絮叨叨说了起来。母亲念叨着告诉姥姥姥爷,大概是说给他们送“钱”来了,让他们收好,在阴间不要像活着时舍不得花钱,不要缺了吃穿。又说起从前的一些旧事,还有近期亲人们的变故。最后母亲提到了我,说外孙女也来看他们了,若他们有灵,保佑孩子们平安。
直到黄纸都燃尽了,只剩下一堆灰黑色掺杂着泥土的灰烬,余热散发的烟汽也将尽了,母亲才停止念叨。坟头上干枯的衰草在寒风中簌簌战栗着,母亲站在雪地里,身体前倾,有一阵儿就那样一动不动,任由头发被冷风吹得散乱。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上坟”,并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完全是陪同。我想,也许我该给姥姥姥爷磕个头,于是征求母亲意见,母亲坚决说不用。该走了,母亲再回头看向那座孤零零的坟头时,我见她脸上有两行长长的泪痕。母亲平静的擦拭着,轻轻对我说:咳,这里面,是我爸妈啊!一瞬间,我的泪涌了出来。是啊,我平日只想着母亲是我们的母亲,却总是忘了,母亲也是父母的女儿,除了为儿女操心,为家务农活劳碌,她也会有脆弱难过的时候,也会想念她的父亲和母亲。我们渐渐淡忘的,睡在这里的姥姥姥爷,在母亲心中永远都是最深最远的思念。
自此,每年过年回老家,我都要陪母亲去给姥姥姥爷烧纸上坟。就想起我长大后也曾嘲笑过那些上坟烧纸的行为,总以为他们着实愚昧可笑,直到陪母亲去了墓地,才终于明白,和最亲的人近在咫尺,却阴阳两隔,是怎样无奈的哀痛,而幸好,还有这样一种方式,可以连接死生,和至亲的人隔空相对,喊一声平日里不能再叫的爸妈。
后来,我提出陪父亲去给爷爷奶奶上坟,父亲便不再反对。上大学时,我就总梦见双目失明的奶奶,梦里奶奶经常是身上缠着铁链,坐在水边,极为凄惨。每次做了这样的梦,我便打电话讲给母亲,母亲总是安慰我不要胡思乱想,说人死了哪还有痛苦,不要白白为过世的人操心。可是没几天,她又会在电话里告诉我,说父亲带了烧纸去奶奶的坟上烧了,叫我不要总是想起她。有时,我也在想,这些都算不算迷信呢?心里自然也是明白,并没有所谓亡灵牵绊着我们,而是我们自己忘不掉已故的亲人。
奶奶盲眼缘于二姑家一个姐姐意外的夭折,痛心至极,流泪过多所致。虽也多方寻医,终是没有效果,以致后来完全丧失了视力。奶奶盲眼十多年,要强的她虽没有失去自理能力,但是仍只得困在屋院内,在寂寞中打发时间。出最远的门,就是我家了。端午节或中秋节,父亲便会从村东头老叔家把奶奶一路背到村西头我们的家,直住到奶奶坚持说要回去。因为爷爷生前就与老叔同住一处,爷爷去世后,奶奶便也留在那里。
母亲虽常嘱咐我不要胡想,可我还是经常想起奶奶,想起她含辛茹苦养大了八个儿女,想起那个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我的奶奶就是在那样一个辞旧迎新的夜晚,没有任何人的陪伴,在铺天盖地的爆竹声中,悄无声息的独自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那年我十七岁,上高二。年三十的晚上,爸妈带着我们兄妹三个去老叔家拜年,看望奶奶。奶奶盘腿坐在炕沿,我和姐姐挨坐在她身边,奶奶摸索着拉过我的手,和以前一样,又说我的手总是这样凉,就一直握着。奶奶的手细长柔软,总是很暖。大家闲聊了一会儿,七十多岁的奶奶当时着了凉,白天就挂了吊瓶,父亲和母亲询问了病情,又嘱咐了叔婶几句,便说回去了,让奶奶早点休息。
临走前,奶奶不知怎么提起我的姑姑们,还特意叮嘱母亲,说不要把两个女儿嫁得太远,一旦想见都不容易。谁能想到,奶奶就这样一语成谶,没有等到姑姑们回来拜年,就在当天的除夕夜里无声无息的走了呢!也许奶奶临终也是有挣扎的,也许她也是有话要嘱托的,只是她一个人睡在里间,白日累极了的叔婶又睡得太沉,两个贪玩的堂弟睡起觉来更是雷打不动。奶奶到底是几时过世,我们都无从知晓了。我更愿意相信,奶奶是在睡梦中离去的,没有任何挣扎和痛苦。
初一早上天刚亮,就听到有人急匆匆跑进院里喊父亲,父亲当时就说“坏了,肯定是你奶奶……”
后来父亲说他赶过去时,奶奶已经浑身冰凉了,昨晚竟是最后一面!父亲痛心之余跟叔婶发了火,摔了东西,说老太太白天就发烧怎么夜里就不想着身边留个人呢!
然而奶奶终是过世了,叔和婶一样难过。按照当时农村的习俗,过年期间,是不好办丧事的,要“压下来”,就是先匆匆入殓,然后把棺木用柴草苫上,放在院中一角,初三过后再发丧。所以,我们虽然想去看奶奶,也终是不能了。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我们的奶奶却一个人躺在了冰冷的棺木里,白日里还有一丝暖阳,到了夜晚,一想到棺木里彻骨的寒冷,我便无法入睡。我忍不住想,奶奶的手,会有多凉?她再也不会轻轻揉搓着我的手,给我取暖了。
奶奶发丧那天,按照村里的习俗,女人和孩子只能送到村西。姑姑们早已痛哭瘫坐在地上,扶也扶不起来。几天下来,我的眼睛也早就红肿不堪,模糊中看着一身重孝憔悴哀恸的父亲高举着灵幡,一路踉跄着引领抬重的队伍越走越远,眼泪便止不住。我们善良苦命的奶奶,就这样,被众人小心的托举着走出了她一生都极少走出去过的村庄。
每当我站在奶奶的墓前,看着那风中摇晃的枯草,便总会于脑海中浮现奶奶的身影,她总是身子颤颤的,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小心扶着墙头,一身黑色的衣裳,头发花白,挽着规整的发髻,静静地站在院中,永远都像在等待,那身影,孤孤单单。
父亲不管爷爷奶奶叫“爸妈”,而是叫“爹”和“娘”,每次陪六十多岁的父亲上坟,听他口中自然的喊出那两个字,我就特别想流泪。一个人,不论年老年幼,心里最柔软的那处,必是装着自己的父亲母亲!而每当我来到亲人的墓前,便会顿时感到平日里积攒的那些迷茫和苦恼,忽然如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一样微不足道。生命的意义,真比这深不见底的土地要厚重得多。
那片黄土,就是我生命的来处,家族祖辈们在我身上刻下了无数或深或浅的痕迹,我也要同他们一样,将这痕迹继续雕刻传承下去;那片黄土,也终将是我生命的归处,我们都是祖辈与后辈的联结,只待完成使命,然后,以另一种方式,安静的就此守候,默默的给后人以支撑,便也算功德圆满了!
转眼又是清明时节,怀想起我那些故去的亲人们。惟愿真有天堂,他们,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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