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从电影院出来,天已经黑了,抬了一下头,并未看到月,在并不熟悉的城市,我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月亮在哪片天空挂着,不知道抬头看去的方向是不是反了,并没有扭转脖子去抓,也或者昨夜有云,月不见。
在老家的时候,中秋那天,站在门台上向长着树的方向望去,天气好的话,在树枝交错之间便可影影绰绰的看到被树枝分割成碎片的月亮。
那时候,爸爸便把准备好的吃食用一个大木凳放在院子中央贡月,吃食中间放一个和月亮一样大小的照月饼,爸爸有一个技能,把苹果和西瓜用刀子划几下从中间掰开,就成了俩个莲花座,贡完月后我和姐姐就把那些牙子掰下来吃,好像那样吃就比平时吃起来要甜的多。
小时候一家人出来看月,我和姐姐总找不到,问爸妈,在哪呢?爸妈指指方向说,那呢。我和姐姐抬头看去,依然不见,嘴里念叨,哪何里?哪何里?爸妈于是将我们带到院子中央,再指给我们看,这才惊呼,看到了!看到了!原来我们太小了,站在门台上看,会被屋檐遮住视线。
月亮慢慢地走,渐渐从树的后面出来了,到了当空,这下在院子里的任何地方都能看的见了,再看地上的孩子呢?早就进入梦乡了,孩子睡觉的样子是好看的,看呆了月亮,凝固了夜,整夜都静怡,一个镜头,豪无变化,直到孩子醒了,这镜才碎,月惊醒过来,躲了藏了,孩子爬在窗子上向外看去,灰白天色,太阳散作一摊,院子里,爸爸拉出了骡子,在窗前的水桶里饮着,骡子长长的嘴正好插进桶里,咕咚咕咚,一会一桶水只剩下了半桶,孩子看呆了,爸爸抬头看到了爬在玻璃上的孩子,冲孩子做了个鬼脸,便拉着骡子出去了,妈妈抱了捆柴进来,把柴放下,爬上炕去,把孩子从玻璃上抓了下来,玻璃已经霜冻了,上面留着孩子的俩个脸蛋和鼻尖印子,还有呼吸呼出的水气顺着玻璃蜿蜒地流了下来,妈妈把脸贴在孩子冰凉的脸蛋上,孩子缩着脖子嘿嘿地笑了。
中秋时节,村里是繁忙的,小瓮缸里满满的摞着各式各样的月饼,这是赶在收秋之前打下的。早晨,男人套好骡子车,女人从瓮里拿上几个月饼,把半大孩子呼喊来让爬上车,饼子往车上的袋子里一掖,跨上车盘,男人一声吆喝,车嘎达嘎达的走了。
割谷子,割黍子,扳玉米。割下的谷子黍子堆在场面,场面是用六柱一遍遍碾过的,白光溜溜的,最怕下雨,下了雨不能碾谷黍,场面是湿的,谷黍粒嵌在地里,扣都扣不出来,舍(浪费)不少粮食,北方秋雨少,阳光热烈,偶尔的雨打湿场面,很快也能干了,场面干了,谷黍干了,人们便开始碾场,把谷头或黍子铺开在场面中央,铺黍子的话需头在里,杆在外,如果头在外的话,且不说碾不住,若场面小,会舍粮食。碾场还是用六柱,骡子套上六柱绕着场面一圈圈地转,骡子拉下屎,就赶紧拾去了,扔出场面,接着碾。近几年人们大都用三轮车,拖拉机碾,又快又干净,粮食躲过了骡子的屎,迎来了拖拉机的屁,尾气一声一声的打在粮食上,不知道转了多少圈,把杆子收拾了走,粮食就留在了场面上。
粮食里杂草杂杆多,得扬场,用木锹把粮食和杂质的混合物挑上天,粮食重正正落下了,杂质轻随风飘走了,没风怎么办?老农们吹起口哨,不一会风就来了,小时候我们学着大人吹口哨,风一来,大人便喊,别吹了,有风了!站位也得站对,看风向站,不然渣子落一头,晚上脱了衣服,都粘在汗背上,孩子在灯下一片一根的扣去,打了眼的话就麻烦,得用火柴棍支起来,吹一口不好的话,再用卫生纸去擦,再不好,打眼人就说一句,算球了,揉着眼走了。
那时候我常常躺在黍子杆堆里看云淡风轻的天。那是我在看场面里的家伙什,妈妈先回家做饭,随后我回去吃,吃完来场地换我爸,我爸回了家我就躺在黍子杆里看天,那时候没手机,只能看天,现在有了手机就在手机里看拍下来的天,朋友圈里爱拍天的不少,手机像素越来越好,天拍的越来越清晰,滤镜一加,蓝天更蓝了,晚霞更红了,美是美,但是没有味道,那时候躺在黍子杆里看的天是有味道的,秋天的味道,秋天农村的味道,是月饼吃完了把塑料袋里的渣渣倒在脏兮兮的手里一把扻了嘴里的味道,是阳光晒粮食和黍子杆的味道,是口渴了抱起一个大塑料瓶大口喝下带着秋天温度的水的味道……
每到秋天,我就怀念这种味道,有时是在大学的宿舍里,有时是在异地的酒店里,今年是在内蒙家里的炕上,我怀念这些味道,却怎么也想不起那时我躺在秋天下的心情,去年想不起,今年也想不起,明年不知道是在哪里想,想不想得起……
老家玉米是种的最多的,我家每年掰玉米就得掰二十来天,用我妈的话说是,全村掰的最早,完的最迟,因为家里劳力少,我和姐姐读书的话,就是爸妈俩人,回了家还得自己做了饭吃了再去。放了假和爸妈去地里,累的叫苦连天,有时候回家路上,碰到村里人打招呼,人们总是要采访我,问我累不累,我只得苦笑。叫苦声少了就长大了,长大后就能和爸爸一起上车,上车就是把装好的玉米袋子抱上车,傍晚,骡子车上的玉米袋子摞的高高的,用绳子罗住,人还要坐上面,往往人爬上车去,月亮也就爬上了夜空,骡子吭哧吭哧地拉着车摇摇晃晃的向家走去,月光将车的影子打在地上,玉米袋子的影子上有俩个背靠背的影子,像某品牌的商标,那是我和妈妈。
收回来的玉米有一部分要摞在门台上,有一次我摆的不耐烦,闭着眼睛瞎扔,把我妈养的倒挂金钟给砸掉一朵,我妈心血来潮要养花,那时正是我妈养花热情最高涨的时候,也是那盆花开的最鲜艳的时候,结果我被我妈满院子追杀,后来我没死在我妈手里,那花却死在了我妈手里,我妈热情下去之后,便不再打理,十来盆花死的只剩一盆仙人掌球。现在我开始养花,总在心里告诫自己要好好侍弄,不可三天新鲜,结果还是开了的花谢了,种下的种夭折了,搞不清楚原因,莫非是要母债子偿?那我妈还养活了一盆呢,就是那仙人掌球,那仙人掌球确实顽强,在院子里待了半冬,依然嫩绿,我妈偶然看见,良心发现,把它抱回了家放在了佛像的一旁,偶尔给浇点水,给佛上香磕头时,它也在一旁受着。
爸妈来内蒙打工后,中秋就再没贡过月,不再买照月饼,也不会把西瓜和苹果划成莲花座了。现在屋檐早挡不住我,站在门台也能看到刚升出的月亮,但也没机会再在老家过中秋了,那盆仙人掌球也不知道去向何方,或许是和佛做了邻居,香火受多了,去球脱掌,得道成仙了。老家收秋的繁忙也和我们无关了,粮价越来越便宜,其他物价却越来越贵,村里人辛辛苦苦打下的粮食卖不了多少钱,当初父母是被迫出来打工,如今却感叹还是出来划算,但心里还是计算着什么时候我成了家就回老家去生活。每到过年不论时间多紧迫爸妈总要收拾东西回老家,回老家的那几天爸妈开心的像个孩子,把锁了一年的门打开,院子里长满了枯草,被厚厚的积雪压着,爸爸用一整天时间收拾院子,妈妈则收拾家,把炕一烧,油布摸上去就温热了,被褥叠在炕头,笤帚扔在炕上,灯绳耷拉在炕边,月亮升起来把树影铺在干干净净的院子,一切就和从前一样了。
近几年总是怀念一家人生活在故乡的日子,怀念啊,怀念啊,怀念是种贱不啦叽的情绪,它把曾经的苟且变成了现在的远方和诗。好多东西拥有的时候无感,甚至厌烦,可一旦失去怀念这东西就偷偷溜出来了,就像把我养大的黄糕,那时候吃腻了的东西,现在却要跑遍整个太原去找。
我生在中秋后,用妈的话说就是添忙的,村里正忙的时候,我出生了,我总辩解道,我心疼妈,让你歇一个秋天。其实,讲点理,这关我什么事?
古时常常在秋后起兵,秋天是战争的开始,原因便是秋天是收获的时节,粮草充足,国家就要打仗了。粮食够了,百姓吃饱了,也动起歪心思,吃喝嫖赌之事开始冒头,多少龌蹉之事就埋在皑皑白雪下,秋天又是糜败的开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生在十六,十六是圆的终,是缺的始,十六像极了秋天,又是八月的十六,中秋时节。
我常常在想,或许我这多愁善感的悲情,就是这生月的秋悲,落地之后,万物枯黄,大雁南飞,说悲啊,悲!看回来,粮食堆在院子里,有何悲?该喜啊!
2017.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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