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机缘巧合曾在一个吉他乐器公司工作几年,当时公司里有个同事打羽毛球非常厉害,让人震惊,全公司几千人竟没一人打得过他,总之就是无论你怎么打,他好像都接得无比顺手似的,毫无压力,行云流水,仿佛他先就知道球要飞去哪,老早就在那等着了。当然我们后来就都不大爱跟他打了。再后来公司要搞羽毛球比赛,就从体校请了个教练来教大家打球,于是我们立即叫他来先试试这教练的本事。结果也让人震惊:他跟那教练打,那情形就像是我们跟他打……根本就不是一个境界的。
当时我们就很好奇地问那体校的教练,像教练您这么厉害的,在职业羽毛球界大致可以排到哪个级别。教练的回答再次让人震惊:根本就排不上号。就是在他们体校他都只能算是最差的,所以才出来教教课混生活,至于真正职业羽毛球圈子连入围资格都够不上。
忽然发觉,原来人与人技艺水平的高低差距竟然如此之巨,实在是远远超过我们一般人的想象。学海无涯,艺无止境,诚然是也。
我中学的时候开始接触吉他,最初也就是看到别人弹吉他而心动,那种气场,吉他所构筑的旋律进行,那吉他手专注的神情简直就像一个入定的禅师。听完一曲,宠辱皆忘,怅然自失,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于是就跟当时一个师兄学习弹吉他,后来就慢慢接触了各种有关吉他的东西,开始知道古典吉他、民谣吉他、电吉他和夏威夷吉他之间的差别就像吉他和二胡之间的差别一样大,开始知道在中国吉他一直就被主流视为“二流”乐器,远不如钢琴小提琴管乐那样属于“正统艺术”,吉他甚至就不算一种“艺术”。
据说(仅是据说,未经证实)古典吉他宗师塔雷加当年来过中国,几乎被视为笑话而赶走了,大致就是“啥?吉他大师?吉他还能有大师?”于是塔雷加只好转赴日本,把指弹吉他的传统带给了日本音乐界并一直流传至今。如果属实,这或许是造成如今中国吉他界鲜有知名大师而日本却大师云集的最初分野。
反观我朝,弹吉他的,有知名度的确实很少很少,即使有,也必定不是单靠吉他,而是靠搭载在别的什么东西之上才终于为人所知的。这个被搭载被依附的东西,有时是一个乐队(如唐朝老五,Beyond黄家驹、黄贯中, 超载李延亮),一个组织(如中央音乐学院古典吉他教授陈志),有时是一个节目(如我是歌手出现的吉他演奏者)等。换言之,如果不是因为所依附的媒介,光靠吉他演奏,中国人确实普遍缺少对吉他音乐的欣赏能力和认可度。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陈志教授的高徒杨雪菲只好远赴英伦,师夷长技,吭哧吭哧学艺,表演,声名虽远播异邦而在我朝默默无闻。制夷是不可能了,可能她当初出去最主要的原因并非制夷,而仅仅是因为我们国内实在缺乏吉他演奏家的市场,尤其像她那样的纯古典吉他独奏的,既没娱乐噱头又没啥炫目的舞台效果,就一人坐那一顿猛弹,没一定修为的还听不出吉他音乐的内涵和背后那个无穷的世界。
杨雪菲拜别陈志前往他国,我想很像是当年李斯辞别老师荀子奔赴秦国。老师问李斯,子之才甚绝,何不留在齐国建功立业?李斯反问,先生您学富五车,掌管稷下学宫若烹小鲜,以先生之才尚且不能在齐国建功立业,何况鄙人李斯!杨雪菲想必也是如此。古典吉他演奏家,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下九流也,level与妓女同。既不能在主流音乐界占一席之地,也不能在演出市场上抢一杯羹,曲高和寡,应者寥寥。所以,在我们这地儿确实还是小苹果凤凰传奇有市场,神曲一响,立即就能“点燃你生命的火火火霍霍霍……”
后来,我们的吉他就渐渐沦为一种把妹道具,文艺范装逼必修课,民谣弹唱三月速成,颜值不佳腰包不鼓的就指望着靠整这些幺蛾子了,生生把一门艺术糟蹋成啥样了!再后来吉他就真正成为国人眼中所谓的“流氓艺术”,凡弹吉他的尤其电吉他的都是坏人,必定喝酒打架吸毒乱搞…… 在人家那吉他俨然是整个乐队的灵魂,支撑起整个乐队的音乐节奏进行,乃顶梁之柱,可一到我们这所有人就都只认主唱,其他统统都只是“伴奏”,仅是为了“伴”而已。所以唱片公司也就只签汪峰,他原来乐队的那些“伴奏”都给老子滚远点。想想也确实是形势所迫,市场所逼啊。好在俺天资尚浅,知难而退,没有最终走上弹吉他职业化这条道,而仅仅是聊以自娱,苟度残生,所以也就能当个自在的旁观者评头论足,偶作痛心疾首状,白眼儿遂作。每有暇则棉花手怒击烧火棍,亦未尝不是人生乐事也。
忽又想起当初俺开始学吉他其实也就是朋友聚会看到“高手”露一手觉得心动。正如公司那位羽毛球“高手”,其实在一个专业素养为零的普通人眼里,这样的业余“高手”就已经足够,职业化的“大师”可能效果还不如这种业余“高手”有吸引力呢。我百分百相信古典吉他大师们的音乐会在市场上的表现肯定不及凤凰传奇的演唱会好卖。因为,能懂大师的人太少了。至于“宗师”,那就更少了。只有“大师”才能懂“宗师”。在乐器公司我也曾听过某音乐学院的某音乐名人现场演奏指弹吉他,感觉是,好,但不是最好,勤于练习我或许也可以达到的。也就是还未超越出常人眼中所谓“高手”的境界。后来看到国外“大师”们的演出,产生的感觉只有一种:绝望。那是彻底的绝望。人家都能弹成这样了,我们还他妈弹个毛吉他啊?! 无论电吉他还是木吉他,欧美都有很多乐队,大师辈出,神人无数。大众熟知的,老鹰乐队《加州旅馆》,光是那木吉他的前奏就令人欲罢不能。Bob Dylan,民谣吉他,低吟浅唱,宛如一行吟诗人。Scarborough Fair, 叮叮咚咚的木吉他沁人心脾,毒害鄙人半生。枪花,经典的美式摇滚…… 而Mr. Big 那个贝斯手着实令人三观焕然一新,然而他仅仅只是凭借一把贝斯而已…… 我想我就是再练五百年也永不可能弹成他那样。至于更小众的,涅槃,柯本,随便一曲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当年已足令我等深夜痛哭;所以像他这样活到了极致的人必定最终只能用一把猎枪自行了结,彻底断绝这不堪的世界,因为任何一个真诚的灵魂都无法见容于我们这个五浊恶世。邦乔威,范海伦之类,人琴合一,手中有琴而心中无琴,吉他更像是他们的一个器官,一副歌喉,都已经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他们是我心中真正的大师。而塔雷加恐怕已经不仅是大师,而是属于古典吉他开宗立派的“宗师”式的人物了。不过对于一般人我建议还是别去轻易染指宗师级的音乐,因为在你听来很可能会觉得平淡无奇甚至根本不怎么样。
是的,音乐艺术有个奇怪的轮回,巴金曾说,文学的最高技巧就是无技巧,其实,很可能,禅宗,功夫武术,音乐,绘画,一切艺术皆然。人直观上最有感觉的通常都是比自己境界稍高一点的,高太多了就反而还不行,欣赏不了。而达至最高的境界显得又开始像是回归平淡本真,锤子剪刀布无尽轮回。如果塔雷加生在现代的中国,他是否也会用古典吉他的羊肠弦云淡风轻地弹一曲《小苹果》或是《老鼠爱大米》的改编?这还真不一定。
所以,我就一直疑心古代的先贤一定也已经体验到宇宙世界之至理,所以,庄子云“无待”,孔子云“绘事后素”,只不过他们无法用几千年后的我们习惯的所谓理性思辨的语言来解释他们所体验到的至理而已。我们的所谓吉他“高手”,就是让人眼睛一亮难以忘怀的人。所谓“大师”,就是让人绝望,他们自己也已对人类社会绝望的人,他们跟社会所能共存的唯一纽带就是自己的琴。而所谓“宗师”,就是对整个世界宇宙都已经绝望的人,他们只愿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纵横驰骋,而全不管我们这个世界的风云变幻,草长莺飞。
最极端的艺术家在我们眼里都是疯子。所以,梵高自残,海子自杀,柯本一枪结束自己,嵇康至死也不传《广陵散》,而终于只能在临刑前一曲尽情,慨然赴死。至于嵇康死前弹的绝响《广陵散》,他到底是如大师一般令人绝望悲伤,还是如宗师那般平淡无奇却直达心扉,有谁能告诉我?总之,孤独是艺术家的宿命,是一切达到极端境界后的必然。哲学上说,一切理性推究至终极皆会产生悖论。艺术就是最大的悖论。卓然如嵇康者,如果不孤独,这世界又有几人能够温暖像他那样的灵魂?
艺术本来就是个伪命题,世界上原本就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而艺术家不过就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那样的人。他们的表达方式,他们对世界的理解,就成了我们所说的“艺术”。而我们感觉到的所谓“艺术感”,也无非就是在合适的年纪合适的时机碰巧遇上了合适的艺术形式。一个读郭敬明的少年如果当初碰巧遇到的是海子的诗,庄子的书,王小波的文字,他会不会也像我一样甘当屌丝白眼儿,自命不凡鄙视世界呢?谁知道呢。而且艺术毕竟还不像体育竞技那样可以捉对厮杀靠比分来判定优劣,如果一个王小波的读者胆敢蔑视郭敬明的粉丝,恐怕口水就能把他淹死了。
然而,即使艺术真如锤子剪刀布般循环无端,必定也还是有一个分界线的,合格的就是合格,水平线以下的就是不合格,内行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无关市场,无关赚钱之多寡。大致应当如冯唐所说的“文学的金线”,纵使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学合格不合格,在内行眼里还是判若云泥。纵观时下之“文坛”,似乎“作家”这个称呼已经演变为另一种意义上的贬义词了,是谓“特作的专家”。大致形如安利党,逢人就兜售叫卖,终日刷屏通告四海,仿佛生活的唯一意义就是为获得点赞似的,至于所作的内容却反不在意,反正小苹果也有小苹果的粉丝。再观冯唐金线论,真是于我心有戚戚焉。像小苹果老鼠爱大米那样的歌词,我想冯唐兄一天之内闭着眼用左手都可以写几十篇吧,只是他丢不起这人啊。如果庄子复生于当世,他就必定写不出小苹果,如果你去问他,他很可能会说,宁愿曳尾于涂中。怪才金圣叹评点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六才子书”,每每就能正中我怀,暗自窃笑。他评庄子,评唐诗,评水浒,都别开生面,惊诧莫名。他评的六才子书只有西厢记我好像无甚代入感,可能是因为这种才子佳人的故事离我太远,我乃穷屌丝,亦无佳人顾,于是释然。金圣叹的文字具有快感,一如庄子。至今为止光是文字阅读所能带来的纯粹的心灵快感,除了中国古典文如庄子和西方理性文如哲学科学,记忆中就是少年时代所读的摇滚杂志了。这倒不一定说明那时候的摇滚杂志多么牛,而可能仅是由于稀缺,就像我们总是难以忘记儿时吃过的那些从别人家果园偷来的水果,印象中总是那么甜,那么美,此生再无可能遇上那样的美味。
通常每次说到最后,友好而善良人们都会提醒我隐约透露出的“愤青气质”,指东骂西的,需要反省。唉,其实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每当深入了解一门功夫,确实就是见到这些现象啊,不说这些真实的感受我又能说些别的什么呢?如何才能够做到如阮嗣宗一般“至慎”,“言皆玄远,未尝臧否人物”?又或者,莫非在愤青界也有宗师,而愤青界的宗师也像艺术界宗师一样,最高的愤怒就是无愤怒,平淡无奇,欢乐人群耳?关于这,鄙人实在未可知也。至少,我还能和我最后残存的倔强,相依为命,共度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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