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

阅读蒋勋《美，看不见的竞争力》里面《富春山居图》一章，讲黄公望三绝，画绝，才绝，以及“痴”，对于此处的痴字，印象颇深。作者特别进一步解释，大意为，这是一种众人皆言不可为，却仍要坚持为之的忘我深情状态。

之所以对此处“痴”字印象如此之深刻，其实是有原由的。

小时候，有一个同宗的叔叔，住我们家旁边，很特别。被大家定义为傻子，神经病。

他其实没有很严重的不正常，就是很怕见人。状态好的时候，他会和人家打完招呼以后，才飞奔回家躲到自己阁楼上的房间里去；状态不好的时候，只要有人一招呼他，他就像受惊了的小动物似的，飞奔着逃离。据说他也不能单独和年轻女子呆在一起，否则会出大事。这一点未曾见证，也就难辨虚实，毕竟绝大部份传言总会被夸大事实的同时再加以想象去描述的。

因为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很情绪化，像我们女生从小都会被妈妈告诫不要接近他，要尽量避开他，家家户户大扺如此。并且叔叔自己大概也是久未见人的缘故，在面生的人面前很害羞，喜欢偷瞄人，不能堂堂正在去注视人。相信没有人会愿意被人用贼亮贼亮的眼睛去偷瞄，不自觉地有种被轻慢，并且对方心术不正的感觉。所以，那时，即便我还年幼，也不喜欢碰到他，或者和他接触，本能地就会尽量避开他。

叔叔除了大家所传的神经病以外，其他方面倒是挺不错的。叔叔的父亲是个有些老实过人的人，很勤劳，但是嗜酒并且酒风不好，叔叔底下有个妹妹有个弟弟，妹妹带着妈妈一直在外打工，弟弟最小比较贪玩。家里所有的家务活一直都是叔叔在打理，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养猪，养鸡，养鸭还养鱼，还会陪爷爷下地干农活儿。

但是每年，叔叔都会有一段时间的发病期。犯病期间，他会失去智识，不肯见人，并且偷偷离家出走，出去了自己不知道回来，只能是等人找到他带他回来。

在这期间，爷爷每次都会拿绳子把他绑在家里。从爸爸妈妈的对话里可以得知，叔叔会反抗得厉害，还会对人破口大骂，常常把爷爷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上了几年学，读了些课外书以后，我开始非常好奇叔叔背后的故事。我相信他一定不是生下来就如此，应该是受了什么大的变故，生一场大病什么的。

于是我时常缠着妈妈问她那个叔叔的事情，妈妈一直没有说。

有一年除夕，妈妈照常在晚饭后把家里弄得灯火通明，然后一边在灶台上烧柴熬肉冻，一边在灶间燃了些废木头给我们烤火。

一家人端了椅子围着灶边一边烤着火，一边吃着零食，门外北风呼呼作响，姐姐们和妈妈不时地说些家常，以及在外的见闻，我，妹妹，弟弟，不时地拌嘴，小打小闹下子。

爸爸从别人家串完门回来，难得还没开喝，挤到我们中间对妈妈感慨，说那个叔叔近些年越来越有所好转了，发病的频率越来越少了，近些日子几乎不怎么发病了。今年过年到处都是炮竹声，这么热闹，我刚去他家，看他也挺正常的，还招呼我喝酒呢。说不定年就都全好了。

妈妈说，要是全都好了才好。到时候去别的地方让人保媒娶个媳妇回来，肯定能把日子过好的。人还是很不错的，相貌也好。一直这样一家人都遭罪。

爸爸正说着，谁说不是呢，他的几个拜把子兄弟在门外大声喊他出去喝酒，他怕妈妈阻拦，赶紧溜了。

话到一半的妈妈显然还没意犹未尽。我乘机又问那叔叔为什么变现在这样了。姐姐们也好奇原来他并非一开始就如此，跟着问。

妈妈终于说了。

原来叔叔以前不仅不傻，而且相当聪明，人也能干，甚至宗族里说得上话的长老们还都挺看好他的，觉得他是爸爸这一辈人里难得的人才。能被宗族里的老人看上的人，将来是一定会有所作为的，至少在宗亲里面是的。于是他家里也就早早地开始四处托人保媒，给他张罗婚事。想着让他早点成家，早点生子，早点安定下来，就可以专心立业了。十八岁的时候，定了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姑娘相处。刚开始，两人你情我愿的，相处得也挺好挺融洽的，但是后来不知怎的，那姑娘又反悔了不肯再见面了。叔叔坚持了很久，姑娘都不肯回心。家里也就开始反对并且阻止叔叔再去找她。一来二去的，叔叔慢慢地就变得不太对劲儿了。听到炮竹声就说是要接新娘了，甚至还跑到庙里背娘娘塑像回来说是他的新娘，给盖上盖头，要拜堂成亲。从那以后，大家都议论说他疯了，鬼上身，得了神经病。家里怕他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惹人笑话，就强行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也不让他见人。刚开始他会闹，但是都没人理他，闹得厉害了，就不给饭，饿到闹不动为止。慢慢地，他也就任人关着了，有的吃就吃，没得吃饿了也不吵。再后来，没人关着，他也不出自己屋子了。之后，人要进他屋打扫他也不出去，费力赶他有时走有时不走。就那样浑浑噩噩好多年。前几年，家里看他除了弟弟，谁也不见，其他也没什么不对，就开始想方设法要他出来见人了。

谁也说不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就变成这样了。

就在妈妈告诉我们叔叔的故事的那个新年的凌晨，叔叔又离家出走了。爷爷求了宗亲里所有男人帮忙出去找，一连找了半个来月，杳无音信。大家就放弃了。

爷爷和小叔叔自己接着找了半年多，也是一无所获。之后又断断续续找了几年，一直没有消息，最终也都放弃了。

有人说他在深山老林里独居，有人说他被野兽吃掉了，有人说他去外面的世界成了找不到回家之路的流浪汉，有人说他出去闯荡打拼了……

渐渐地，人们越来越越少提起他。现在，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了。

以我今天的理解，叔叔的确是个不俗之人。可惜，他生长在一个只懂世俗的封闭世界。人们穷尽想像也无法理解他，只能凭自己粗陋的见识尽力去粗暴地同化他，最终将他酿成一个无解的悲剧。

他的身上有一种世俗无法理解也无法接纳的痴，就像宝玉，黛玉，像小龙女，杨过。或许，这样深情到忘我的境界的深情，在世俗的现实世界里，是我们普通人不能够承纳，也无法相容的存在吧。太过纯粹又太过满了吧。又或者，是他运气不够好，始终没有遇见能够匹配他，同时又能引导他与这个俗世好好相处的那个人。

一当然，也许他已经遇见，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