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几天以后,美院油画系收到一封信,打开一看是苏远写的,他想放弃升本科的竞争考试,主动要求三年专科毕业。他的这一壮举令美院师生惊诧不已。有人说他傻,有的说他急着回家结婚养孩子。
其实上大二的时候苏远就已经厌烦了美院的这种氛围,他觉得是在浪费生命。不想再继续上学的还有另外一个家在本市的同学,这个同学的姐姐在美国留学,他也吵着要出国留学。
现在院里两段制的政策可把苏远兴奋坏了,他当下决定提前毕业。他幻想着自己的未来,毕业参加工作,既能有一份工资收入又能像梵高那样,在阳光灿烂的乡下画自己热爱的风景。他坚信自己用不了几年就会画出具有乡土气息的力作。如果自己愿意,还可以重新考研返回美院。
教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他有高风亮节的姿态,临走时教授却对着全班同学挤了挤眼打了个优美的手势。本来升本科是有比例的,班里一共10个学生,他和另外那个同学主动退出,加上一个得忧郁症休学的学生一共十分之三退出,其他学生用不着竞争,便可全部轻松升入本科。苏远离校后,班里几乎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他的壮举也很快被遗忘了。
三十年以后的一个春天,我在中国美术馆,有幸碰到了苏远。如果不是见到他,我的艺术观念可能仍然还停留在三十年前。那是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入选作品的质量,就跟开玩笑似的。除了题材紧扣社会热点外,绘画语言仍停留在叙事上。展览没有令人动心的作品。在里面呆的时间一长,鼻子里直冒火。我走出展厅,想在院子里找个地方抽支烟。
我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拧开矿泉水瓶盖,瓶口还没放到嘴里,就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中年男子微笑着朝我走来。他戴着眼镜,镜片后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着和气的光。我觉得这付面孔仿佛在哪里见过。 “苏远!”我大叫大声,互相抱在了一起。“唉三十年了”,彼此寒暄过后,我俩找了个肃静地儿坐下,话题蔓延开来。先是从美展作品的质量开始,慢慢扯到当前的学术氛围。
谈到当下的艺术现状时,苏远说:“艺术创作和审美活动,是一种非功力性的个体存在状态,这种存在状态也要求艺术家首先要剔除名利私欲,方能心境旷达,达到物我同一的境界。就这次画展面貌来看,大家仍在画照片比功夫,图解现实生活。”苏远说话的声音很大,周边的人不时扭头向这观望。可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如无人之境。
我说:“找个小酒馆去喝一杯如何?”
在酒馆坐下,点了几个可口的菜。三杯酒下去,苏远的话更刹不住车了。“当年好像冥冥之中有股无形的力量作用在我身上,非得让我回到家乡不可。每次放假我坐在回家的汽车上,透过车窗望着家乡的土地草木,我都会情不自禁打个寒颤,接下来俗念顿寂,心与境色顿时相融一体,过后我曾回味琢磨过这种感觉,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下画画,能体会到幸福的感觉。另外,那时我在美院一天都不愿意呆。唯一喜欢的学校图书馆也变味了,一切印刷质量好的画册,里面的画页被剪走。借阅目录上,登记的画册只有借书记录,长期没有还书记录,学生几乎借不到喜欢的好画册,那时我感觉美院的精气神没了。有时我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听到三五个退休的教授一边站桩一边闲扯,那些庸俗的聊天内容令人作呕,这些曾经的名家教授都没有我老家的农夫长辈可爱。”
我问他:“当时画画的人都往大城市奔,你却拧着劲往小县城跑 ,过了这些年你后不后悔?”“不后悔”,苏远平淡地说。“在情感上,离了乡土和自然我是画不了画的。这么多年,大自然已经植根于我心中。我随时都可以沉浸其中。我一个人画画时心很容易沉下来,当各种妄想落定时,我的心境与外部环境似乎本来就是一体无分的。这种境界就是我要追寻的真正的艺术境界。贾科美迪说“世界上再没有比现实更抽象的了”时至今日我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内涵。艺术家画一切事物就无异于画自己的心境,中国历代的画论早就这样阐述,只不过我们年轻时的心境达不到这样的深度,看不懂这些至理而错误地认为是故弄玄妙。现在,能幸运认识到这个点,以前受多少苦都值得。”他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眼里夹着泪含笑斟满了酒杯,同我碰杯后,一饮而尽。
那次看完美展离开北京,直到美院80年校庆时我才又一次想起苏远。回到母校后,发现苏远没来参加校庆。学校庆典完毕,我们来到预定的酒店。当年的油画班同学外加原来的辅导员围了一个餐桌。同学们都已不再年轻,不是谢了顶就是满头花白。一别三十多年,乍聚到一起真不知从何说起。菜一上来大家就冲着酒干上了。喝到混乱时,我戳了苏远的老乡杨光一把,我俩抽身离开酒店,溜达着来到美院校园。
热闹过后的校园一片寂静。我俩找了个长椅坐下。杨光是苏远一个县出来的。目前是我班同学中混得最好的一个,现在是北京一所大学的美术系教授兼系主任,住房在三环以内,刚换的夫人原来是他美术系的学生,年轻漂亮不说还才气十足,作品经常在国内重大画展上出现。一阵调侃之后,我提起了他的老乡苏远,杨光毫不掩饰地说:“实话实说吧,苏远这小子真是块画画的料,当年一进校门,他的画就画成那水平,如果这小子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想不成功都难,可惜让自己的臭脾气给坑了。这不,现在窝在小县城里好受了,那破地方哪还有升职的空间?就等着养老吧!人抓不住机遇怨不得别人,只能怨自己!”
我没有接茬,一来觉得他的谈话现实得近乎俗,懒得做回应。通过他的话,更让我进一步看透目前社会观念庸俗化的普遍性。我不禁为苏远的人生选择感到庆幸。想想梵高当年,不也是被世俗世界彻底抛弃时,才与精神世界接轨的吗?如果人人都抱着实用主义,还会有艺术的存在吗?那个下午,我和杨光的谈话看似热烈,其实无疑在浪费时间。
第二天上午,按照美院校庆程序,返校老学生以系为单位,参加各系组织的美院建院80年学术研讨会。走进油画系会议室,主席台后的投影屏幕上打着:“30年了!欢迎同学们回家!”
会议一开始,系主任总结美院80年辉煌发展的光辉历程。身后的投影屏幕上不停地变换着文字、图片,作为系主任讲话的事实依据。突然,会议室静了下来,大家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出现的一行校庆快讯:“第七届法国巴黎艺术双年展主展开幕。2017年,法国当地时间9月15日,第七届法国艺术双年展在巴黎隆重开幕。来自中国的艺术家苏远等参加了本届展览。来自中国的艺术家苏远,早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长期坚持艺术与真理的探索与绘画实践,他的努力体现了二十一世纪艺术终结论之后,以全身心投入绘画的生命形式使艺术真理得以示现。”会议室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系主任举起手轻轻做了个手势,掌声停息下来,他回身指着苏远的照片说:“这是咱美院建院80年以来培养的最卓越的艺术家。这次校庆前,苏远从巴黎打来电话祝贺美院80年校庆,并向大问好。”此时,会议室又一次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我再也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任其大滴落下来。
校庆回来后,我静坐下来,对自己的人生从头到尾整理了一下。我在绘画上忙活半生,在艺术工作方面也算是个过来人。我经历过二十世纪艺术解放的大时代,中国绘画在八五新潮以后,西方各种艺术流派都在中国艺术舞台轮换上演了一遍,好像什么都试过了,什么都表现过了,人们对艺术追求的激情,如同酗酒后的醉汉,兴奋过度后一下垮塌下来。现在回忆我们当年在美院上学时的那些绘画以及理论,其实是五十年代中苏友好时期,大量借鉴苏联教学模式和造型方法,形成的以美术学院为中心的“政治挂帅的现实主义”绘画模式,这种艺术可能与政治的关系很近,但离鲜活的个体生命却很遥远。文革结束后至八十年代中期,风靡一时的“伤痕绘画”和乡土绘画,其本质也无非是以“伤痕绘画”等内容向原有的“现实主义绘画”回归,及至90年代初期出现的“新生代”绘画,虽面貌各异,但基本上并没有脱离写实的叙事性框架!
毕业三十多年后,通过对苏远上学时的回忆以及前不久与他精神层面的接触,让我看到了另一种生命与艺术的可能性。我觉得真正的艺术家就应该是一个淡泊自守的真理追问者,这样的人可能没有艺术家的气质与模样,但是他却具有艺术家充实的内心世界。
美院毕业后,我们很少有人再去探讨过问绘画艺术的出路以及艺术的真理性。仅仅把当年学到的那点绘画技能巩固继承下来的人都很少。大部分人毕业后就放弃了专业,随着经济大潮做自己的发财梦去了。像杨光这样走到教授级别并从事专业的人算是相当幸运的了,可谓是名利双收的成功人士。然而,从他的精神境界以及谈吐来看,也不过就是俗人一个。对比之下,我倒觉得苏远的气质更像一个谦卑的文人,他的话语,像来自山野的清风,清新之中自有一股令人醒悟的力量。
“在中外历史上,一个大画家大艺术家基本都是为法忘身的大道人大哲人,其实真正的艺术家和哲学家思考的问题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到了现代,艺术家却很少从哲学层面去思考问题了。一个真正从事绘画创作的艺术家,首先要追问思索的就是艺术的真理性。这是真正的艺术家与伪艺术家的分水岭。”
苏远的这句话我记在了笔记本上。
文/鸣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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