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是个喝茶的地方,唯独他偏要在里面喝酒。他喜欢给里头高谈阔论的文化人讲故事,但那群文化人要么听不完,要么评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他很好奇为什么当年死了那么多人,文化人却不见少。后来他就只给每一个倾慕他相貌的女人讲,因为她们会拿起他满了很久的杯子陪他喝上几口。他喜欢那些风尘的人,就像夕阳照在山岗上那般。
今天诗人作家来的少,平时高高的座位显得又空又矮。他像往常那样大摇大摆走进店里,要了瓶红酒,据说那酒是外国产的,曾就有个洋人皇后特别喜爱,那个皇后也喜欢用处女的血洗澡。他看了看兜里的钱,正好够一瓶酒,一个桌,一间房,一张床。那钱是昨天那个女人给的,他觉得用一点精液换点钱很值,但他从不睡同一个女人,所以早上那个女人再怎么加钱他都只拿了一瓶酒一个桌一间房一张床的钱。
为什么茶楼有酒呢?在他来之前就有了,因为和他一样的人之前也有一个,听说后来被女人的男人放狗咬烂了下半身,给扔红河里了。红河是条蓝色的河,只是曾经有年扔进去的死人太多,血染红了一个月,活下来的人就改叫红河了。当然,这些都和今天的他没关系,他在意的是如何喝完桌上那瓶酒,如何给女人讲那个故事。他从不在意是否有女人会座到他面前空的那个矮竹椅上。二三十年前城里死了很多人,七万九千三百二十六具浮尸,七万九千三百具带把儿,二十五个裹了脚,还有一个既不带把儿也没裹脚——七万多个寡妇,而今算来多数也到了狼虎的年纪,城里的人都知道城外那一亩三分的地儿能每年只能收八千根黄瓜。
不过这次来的真就不是城里的女人,她坐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因为城里的处女都不敢沾染他半分,多说他晦气只能睡别人的女人,处女和他睡了觉就会淹死在红河。而她有那些寡妇没有的生机,那些女人都是死了一半的人。
他低头喝着自己的酒,细嗅着女人的香味。女人是二十五左右,却还是个处女,这在城里算是老姑娘了,并非其丑,只是美的不可染指,也并非芳颜绝世,只是那双眼睛干净的就像星空,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任何灰扑扑的肮脏东西都不能藏于其中。
“他们都叫你马总。”女人开了口。
男人不说话。
“这是你的真名吗?你姓马?”
男人放下酒杯,但还是没抬头,“我姓龙。”虽说给他姓的人都死了,但他不能不更正女人的唐突,在这城里,他与这姓都唯一拥有着对方。
“那他们为什么叫你马儿。”
小厮凭人少,又有对女人的献意,朝着这边吼道:“马总上的女人多。”
尽管已经二十过半,但未经人事,听了这种露骨的话女人还是红了脸。这种风情他从未见过,女人笑着哭着坐着躺着的脸红他都见过,唯独没见过这种红,红的就像山岗光滑岩石上铺着的夕阳,以至于他情不自禁地喃喃,“没错,我睡过的女人多。”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姓马。”
“这城里没有姓马的。”他喝了口酒,放下酒杯,把女人手边和自己面前的酒杯都满上了,“以前有,后来都死了。”
“都死了?”女人明显不知道城外那条河的名字。
“敌人来过,姓马的人都死了,最小的娃儿都被剥了肚子取出肠子挂在城头边的树上了。”
“这么惨?”
“人活着更惨。”
女人把玩着酒杯,低着头看着里面深红色的酒液,“我姓马。”
“那就是城里唯一的一匹活马了。”男人颇有揶揄的口调,“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骑。”
女人脸又红了,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他又说道:“你很漂亮。”
“谢谢。”
“但这不是好事。城里的马家人就是因为一个漂亮女人死的,那个马家小姐。”
男人喝了口酒,补充道:“正好,给你讲个故事吧。”
女人取出一个陶瓶放桌上,上面还带着泥巴。
“这是什么……”男人到底喝酒多年,多闻了一下便知是何物,“什么酒?”
“五十年的女儿红。”
“五十年的女儿红?那女人也真是够惨。”
“是挺惨的。”女人看着男人笑,也笑了起来,“你接着说,说说那马家小姐。”
“那女人啊……是真润。”男人说这话时刻意看向女人,还加重了最后一个字,女人果真脸红了,更红了,他接着说,“而且很美,很美,很美很美很美。”
“比我美?”
“比。她的美害死了两家人,她弟弟,就那个挂死在树边的小孩,她父母他亲戚无一有活。倒是惨烈。”
“为什么是两家人?”
“另一家人死的倒是没那么干净,不过也就剩了一个。那家人并非和马家有什么渊源,无非是家里的公子睡了马家小姐。”
“两人可有成婚?”
“没有,一夜风情而已。”
“那那家人怎么死的?”
男人这次想了很久,喝了七杯酒,有两次悬杯而言止,“你应该不知道,男人或许会喜欢很多女人,但只会爱一个人。这么说把,因为不是她,所以谁都可以。”
女人直勾勾的看着男人,看的男人有些恍惚。
男人说:“那公子想过取马家小姐,但家里人自然不许,媳妇得干净地进门,即便是自家男人吃了污了也不行,所以公子哥就作罢了,毕竟他是靠着家里人铺张浪费的。”
女人听了有些气恼,“就这样的男人,马家小姐怎就看上了他?”
“那你怎就坐到了我桌上?”男人笑起来实在是帅,女人又是一脸的红,她仿佛察觉了男人刻意的行为,干净说道:“你还未说那公子家怎么落得下场。”
男人弃了红酒,给自己满了女儿红,随意回道:“马家人重面子,自家女人被睡了,既然嫁不出去,敌人又马上要进城了,不如送于敌人以求自保。公子哥听说了,二话没说从窑儿姐的暖窝窝里钻出来赶回家请老爷子帮忙。帮一个不清不楚的儿媳妇还要同时得罪城里最强的家族和城外最强的敌人,这种事老头自然不干。”
“那怎么办?”
“公子哥毕竟是公子哥,穷人蠢一点就富不起来,富人聪明一点就穷不了,公子哥家到底是富了四代,他脑子也对得起祖上的血脉。”女人笑了起来,他看女人笑完后接着说,“他买通了自己几个打成一片的下人,穿着敌人的衣服有打扮了一番,打着敌人的起号,端着冷家伙,大摇大摆地进了马家大院子,就这样肆无忌惮地接走了马家美人儿。马家那号人儿还恭敬得不行,生怕不周了那群敌人家的爷爷们。”他满上了自己的酒杯,抿了口,是五十年的老处女味儿,“事情计划的挺好的,他还想好了该怎么逃离那座城,带着马小姐到后方的城市结婚生子,他估计那时已经做好了当一个丈夫当一个父亲的准备,男人的成熟从爱一个人开始。”
女人也拿起杯子小嘴呷了起来。
“但他算不准敌人,更算不准人心。他前脚刚一走,后脚正牌敌人就去接货了,货没了。这时马家人才反应过来自己上了自己鬼子的当,哈哈,没准还在骂‘难怪刚才那贼货长官看着忒熟眼’。而另一家的老爷子见公子哥一天没回房,以为去了窑子,派人打听却没有下落,觉得有疑,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估计是用金子砸开了公子哥雇的那几个关系铁的下人的嘴,赶忙派人去追并通告了马家人。马家人又告诉了敌人,敌人人多,围了去路断了后路,在红河桥上两人自然被抓住了。”
“然后呢?”语音一落,女人就问。
“看你挺感兴趣的啊。”男人很开心,因为他发现这个女人是真的对故事本身感兴趣,而不是像那些寡妇,把自己的故事当做给自己这个男人添加味道的佐料。
女人点点头。
“后来啊……没有后来了。男人和女人跳了红河。敌人估计是感觉自己被耍了,就灭了两家。这就是故事结局,爱情的结局。”
“你不是说另一家还活了个人嘛。”
男人看了会儿女人,那双眼睛让他藏不住自己,随后第一次把目光从女人身上挪开,看向窗户外面远处的红河,明明那么蓝,为什么叫红河呢?可他明明知道的。他看了很久,就像在确定那条河是否还在流动,他没注意到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变化,一般只有他一个人时他才会如此遥远的去凝望那条河。很多人都会去望那条河,但他从来不走近了去看。他说:“两人跳进了红河,公子哥幸运,抓出了之前已经被敌人投下的浮尸体,而马家小姐就没这运气了,没抓住自己男人的手,也没抓住一具尸体。最后公子哥抓着那具尸体被冲上了岸,他大概没想到自己睡的最后一个人居然是个素不相识的死人……公子哥也算不幸的,他抓住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死人,却没抓住自己的女人……或者说这座城的人都是不幸的,他们都没抓住自己的命运,胡乱薅了一通,手里捏的全是杂草。”
女人望着男人没说话,男人回过头来,喝了口酒,摆了个手示意,就像在招呼什么,“故事结束。”
男人的故事完了,但他尧有兴趣想给今天这个女人讲点别的,这算是破例了,所以两人又聊了很多其他的东西,仿佛什么都能聊到一起。
“你为什么对那个故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女人在最后时问,或许她是一直在咀嚼这个故事,所以很是好奇。男人则又变成了之前那个人,但又有些不同,他清楚这种细微的差异,但却找不到在何处,他随意回答,“我为什么清楚?我不清楚就没人清楚了。这么给你说吧,那公子哥儿睡过的女人,我恰巧也都睡过。”
女人果不其然又脸红了,但多了些恼意,或许是被开玩笑太多了,或许是别的原因,但还是继续问道:“你说你就是那公子哥?”
那小厮又吆着插嘴:“千真万确,小姐您是这城里唯一的马,而马总就是这城里唯一的龙,龙家的人就剩他这一根苗了——没准这些年的哪个晚上早就成了根烂苗了喔!”
说罢店里不多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男人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女人虽然脸红,但也捂嘴巧笑。笑声愉悦地溶到一起,就仿佛笑本身都值得去庆祝。
男人看向女人,这时才清楚自己的变化,他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女人,直到那如晨光般清脆的笑声收了尾。女人发现,挑问道:“傻啦,盯着我做甚。”
男人吐了口气,那口和感情一样极其复杂的气,这种二十多年不有过的感觉让他很是难受,喜与悲兼并的难受,他说:“是傻了,有些时年没这感觉了。你知道吗,你的笑声很好,你的脸红很好,你的人也很好……但我不够好,我太脏太残太贱了,我不想害你。”
男人又停了停,居然害怕了起来,仿佛害怕了二十五年,但总算是说了出口,“所以,你下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好吗?”
女人愣了一下,这一下是很久的意思,随即莞尔一笑,这一笑是很美的意思,如红日染面,说:
好啊,上辈子你也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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