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以写字为职业的人,大概会被强迫记住很多原来并没有这么轰轰烈烈碾压生活的纪念日,圣诞、七夕、妇女节、儿童节、清明、端午、元宵.......乃至近两年来突然风行起来的24节气,春分、夏至、立秋、冬至.....好像没有这些铺天盖地的公众号,我们就不会过日子了。
我常常会不明就里地回忆,究竟在过去的33年时间里,这些如今这么旗帜鲜明、泼辣刷存在的节日我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但是一无所获。前两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至今回想起来,仍然感觉华丽得让人窒息。一片静谧的热带海岛,穹顶浩阔,蓝丝绒一样的深邃,肆意伸展的星河缀满天幕,银色的光束奔涌倾泻,喧嚣如尘沙漫天的荒漠,但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奇突的诡丽,摄人心魄。
其实梦境发生的时刻与生活中很多亦真亦幻的瞬间并未有太多不同,但我们总愿意赋予梦境更少的知觉,更多的秘解。就像我常常在正午的时候,望着卧室的玻璃窗,白炽的太阳光照在凹凸花纹的地方,开始折射十分细碎的光点,隐约有彩色的冰晶跃闪,最后连成一整片诡谲的光晕,仿佛旅者在精疲力竭的跋涉之后,站在一片孤傲的湖边,时间会莫名地停止,或者说周围的时空被凝滞,但你自己的平行宇宙却在运转,仍然奔腾不息地感受、焦虑、疑惑、思考。我经常没办法解释生活中的很多微妙的时刻,如果深究大概谁也没办法承受那个魔幻现实主义的结果。
所以,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时间经过的痕迹。我想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一种痕迹可以这么花式十足地,显隐交替地向人显现吧。但人显然没有办法全然注意到这些。我们马不停蹄地奔向各种繁杂的意义、潮涌的感情、费解的符号。我们并不比一只松鼠更乐于蜷缩在喧嚣的时间里。这或许就是人需要纪念日的原因。没有那些仪式感十足的盖章定论,没有那些口口相传的浓烈浸淫,我们简直要被习以为常的时间抽丝剥茧成透明的空壳。
我在每个周天的早上,会固定去一家书店,随便挑一本短篇文集,然后点一杯热美式,在一个靠近转角落地窗的位置坐上两个小时(虽然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那个位子总是空着)。然后就会有在我看来比较奇妙的事情发生,或者是阿兰德伯顿联想黏腻翻转的旅途絮语,或者是赫尔曼黑塞对一个荷兰房客不堪其扰的精刻嘲讽,再或者是D.H劳伦斯在意大利黄昏的郊野用悲悯的视野描摹一尊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这些当时在我脑海里联翩成像的文字剧场与落地窗外现实的商场人流形成了妙不可言的对照,好像时间的接驳处被一不小心暴露在我面前,像蹩脚的剧务在未开场时忘了把幕布的一角拉严。这些不同国度,不同时代,不同叙者的话语回声与此刻的世界有了某种灵犀一动的感触,这种时候你才会真正明白为什么一流的作家一定是心灵极致敏感如名贵琉璃器皿的人。只有这样的心灵才会创造一个独立于时间之外的符号存在,且保持着随时与时间洪流中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出口通畅链接的生命力。
纪念日显然要比这些呆在白纸黑字中的时空感知要显眼得多。
至少那一天,我们会郑重其事地把玫瑰从自然滋养的茂密枝头上采摘下来,用造型各异的纸张裹束,像它们原先就那样美好地讨好我们一样去讨好我们已被深深虏获的心灵。这样的过程如果从上帝视角来看,简直显得多此一举。但是或许意义就是在时间不断地被折叠往复中才会摩擦出的火花吧,就像46亿年的地球历史在整个宇宙的诞生繁衍之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但我们却会被这样一个时刻,这个星球上的一朵玫瑰花所感动良久。想来人类真是极致聪敏的族群,没有纪念日这个发明,每一朵玫瑰都不会在时间的剧场里有如此灿若星辰的短暂表演。
我们选择在各种各样的纪念日里铭记、惊喜、欢欣、庄严。像麋鹿跃过草原,奇崛的鹿角在充盈天地间的劲风里划出几何的形状;海豚翻腾在水面,碎裂的浪花瞬间折射出无数的微观镜像。我们有无数的理由为时间标刻尺度、里程、段落、篇章,一如白昼消亡之后的夜色,明明以史诗的雄浑完成一轮消长,却只能期望静默的月亮如期升起,为那些呜咽的过往刻写一段清冷的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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