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是个哑的,这个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她身上脑瘫型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
她的疼是呈季节性的,天冷了就脖子腰为主力,全身上下一块儿疼,天热了还好些。
她近半年前开始失眠,到现在为止,还是每天晚上只能睡两个小时。
每个无眠的夜晚,她便化身蝙蝠,在寂静的家中来回转,直到有谁醒来,发出些动静来。
一天二十二个小时的清醒时间,清醒着感受疼痛,应该很难受吧。
我一直疑心她快要死了。
之前也想着忙过了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但居然一直忙不过,一直焦灼惶然到如今。
时间的确是不够用。
妈妈奶奶都也忙着很多的琐事,热热闹闹的一家,其实看得见看不见的事情也很多。
爷爷照常舍不得干活,也照常喜欢拿纸把地上的头发转着圈圈捡起来,然后一脸骄傲满足地跟人炫耀:“我天天就给你们弄这些头发。”
那么多年了,好像从未变过。这点子熟悉,让我觉得又好笑,又安心。
哦,对了,为什么题目是奶奶是个女战士,因为今天我被她折服了。
现在三伏天,姑姑还穿着几个月前一身黑的很厚的衣服,很久没洗澡身上都有了味儿,头发也海藻一般又臭又贴。
很早奶奶妈妈我就轮番上阵劝她让我们给她洗个澡了。她每次都很傲娇地一跺脚,一仰头,一个白眼翻过去就了事。
我一直走的是温和路线,问她为什么不想洗澡,她通常给不出什么正经答案。今早我又问了一次,然后隐约感觉到一点。
她大抵是在等死吧。
或者失去了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的心,比从前更深一步地凑合。
当然也不排除她自我感觉好几个月不洗澡也很舒服,不想麻烦。
妈妈今天开启的是暴躁模式。妈比较强势,有时候脾气上来了,一张嘴就能把人骂个狗血淋头。就算给她一个千人礼堂,她的骂声也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她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要给姑姑梳头,姑姑一摆手,她心底里长久淤积的愤懑就顺着这个泄洪口喷薄而出。
一阵中气十足批判意味浓厚的激烈发言过后,寂静的家里响起了姑姑猫一般的抽泣声。
但尽管如此,妈妈仍旧拿这个妹妹毫无办法。
有了前面的对比,再看奶奶的做法,我只能感叹人和人的区别,有时候果真比人和狗的区别都大。
当时爷爷在安慰哭泣的姑姑,顺带还想埋怨妈妈几句给姑姑出气,但是几次开了头顺不下去,因为奶奶在其中出声、浑水摸鱼。
很快奶奶上场了,她接过了爷爷手中的梳子,好脾气地给姑姑拾掇起头发。
当时包括我,所有人都觉得奶奶大约是妥协了。姑姑不洗头谁也没办法,谁也都弄不了她,奶奶这个当妈的也不行。
我在旁边看着,然后奶奶突然对我下命令:“去把厨房的盆端过来。”
我寻思着可能奶奶要沾上水才能给姑姑把头发弄顺,不疑有他,当即就去端盆了。
看到盆里的水满满当当还是热的也没多想。
回去时几步远的时候,就看见奶奶在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姑姑整个人放倒了,只有屁股下面的小凳子,和奶奶搂在肩背和脖子处胳膊作为支撑。
姑姑用尽全力挣扎,但奶奶不为所动。
姑姑一个哑巴被逼到极处,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兽类一般的叫声,但偏偏这孱弱的身子,无法挣开这一双锁在身上的臂膀。
我愣住了。
奶奶抬脸看我:“把盆放下,给姑姑洗头。快!”
我这才反应过来。
蹲下身子把盆放好,用水打湿姑姑的头发。
姑姑白净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滴,珍珠豆似的,口中抗拒的声音渐弱,在奶奶的暴力镇压下,缓着气勉力挣扎。
我看着奶奶托姑姑脖子下的左胳膊,焦心道:“奶,你胳膊不疼?换我来吧。”
奶奶硬声道:“让它断了吧。”
奶奶的胳膊前段时间粉碎性骨折韧带撕裂,刚做了手术一个多月,还没有恢复好。
我亲眼见到过她因为拿不起锅盖把锅盖掉到地上,委屈得掉了眼泪的场面,此刻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姑姑停止了挣扎,只眼泪不停隐入鬓角。
我和爷爷都担心姑姑这样不舒服,爷爷帮忙扶着姑姑的腿。我在妈妈接手洗头重任的时候,去找了个凳子过来。
奶奶腾出一只手来同我一起把凳子垫到姑姑身下。
奶奶的胳膊也不再受那么多力。
我稍松口气。
接下来就是我去换水,我妈洗头,爷爷奶奶按着人。
一切人员在奶奶突然发难之后,通力协作,一切逐渐有条不紊起来。
那一刻我深深地感觉到,奶奶,才是这个家的灵魂人物。
中间发生的一些小细节暂且省去不说,总之最后总算是给搞定了。
现在的人经常会讨论一个问题,就是婚姻能给女人带来什么。通常认为,爱会缺席,丈夫会缺位,只有孩子为核心、琐事为延伸,织就一张要人性命的网,徒然受困、渐渐失生。
这种说法未免悲观,但也未必不真。
能在此间保持着勃勃生机的,谁还不是个无坚不摧的女战士呢?
但有一天女战士也会老、会死,偶尔女战士也会疼、会脆弱。又如何呢?没人疼的。
大家都一样自私,女战士也是被逼无奈。世事千万种,最终不过人之常情。
尽管人之常情、最伤人心。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