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说再见

道容禅师当年来此开辟道场，于禅堂前种下一株银杏，至今已逾千年。我深信这树早已修成正果，是有灵性的。我站在树下仰头看，一整片天空被它庞大舒展又茂密交错的枝干死死遮蔽，我常想寻谁问问，多少僧人曾盘坐树下，听春雨，听夏虫，听簌簌秋风吹过无量金黄的叶子。这问题真没由头，也没人能回答我。但我知道，那无量叶子中，有些被风吹得心动，便哗啦啦离了枝，伴着诱引它的风，翦翦飘洒下来。听不见风的叶子，会在枝上枯萎。我不认识它们其中的任何一片，我也不能将它拾起，夹入一册书卷，因为它们倔强地拒绝用诗意的方式同这个季节告别。

前几年一个凌晨，僧侣们同往常一样于大殿内做早课，一场大火莫名烧起，将丈室与禅堂烧得通透，这银杏就紧挨着禅堂南墙，必不能幸免，也被烧焦了一大半，多亏僧众齐心，才将这半棵树，连同丈室里陈列的虚云和尚舍利抢救了下来。

母亲说这场大火把丈室里所有的古籍全部烧毁，保险箱里的现金也都成灰烬，寺院损失极其惨重。我心里咯噔一下，只担心这棵老树的下场。记忆里那样茁壮参天的大树一旦不存，真令人顿足扼腕。

去年夏天，我同几位朋友再登上云居山，进了寺直奔禅堂去，远远看见，这树仍旧抖擞舒展着它巨大的枝干，静默地矗立在原址新筑的禅堂外。这种重逢的喜悦真是难以言表，像拜访一位生了重病的老友，如今再相见，彼此仍安好如常。重逢的安心替代了告别的心痛，这真是人世间最大的福分与安稳。

有告别，是因为故事有发端，但也意味着来年的重逢。我们常讲“有缘”，便是历经了百转千回的生死流浪，又再次相遇。而佛家所说的“不受后有”，更像是一种坚忍的决绝，这种告别，是同一切的开始、经过与结局说再见，也与所有故事中的重逢说再见。

此树下修行的僧侣，并不是为了修得来世的福慧，而是为了了却生老病死周而复始的纠缠，如这飘落的黄叶，从此再无根蒂，化泥化土，无始无终。

我没有那样的智慧与了悟，所以我仍然活在不可思议的执着里，贪恋此身欢娱和此世光阴。我害怕有一天要与我自己告别，如同我害怕不能再见禅堂外的那株银杏，好笑的是，它的生命却比我的绵长百倍。

是啊，我对这树如此不舍，是因为，我如此爱恋的此身，不能长长久久留在这世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