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他喜欢别人叫他“哥哥”,这个来自《倩女幽魂》中小倩对他的昵称,让他有“亲人的感觉”。哥哥并非口衔金匙而生,年少进戏行,饱受挫折,却永远春风满面,举手投足都像工笔画般端丽和细腻。这样的男子,绝不是为柴米油盐的烦恼而来到人世间的。
正文: 根据香港天文台记录的消息,从2003年2月起,香港一直温暖少雨,直到4月8号晚上才第一次迎来雷暴警告和黄色暴雨警告。4月1日这天,阳光充沛,海面吹来的风时轻时重。在这个典型的春天的下午,张国荣在离维多利亚港不远的一个24层露台上最后一次远眺。他对经纪人陈淑芬说:“我想趁这个机会看清楚一下香港。”因为能见度高,他眼前的香港景色应该是清晰的,但作为一个出生并死在本地的演员、歌手和抑郁症患者,张国荣生前未必最终看清了香港。他在这里获得宠爱与荣耀之前,也获得了倒彩和指责。
从那以后的11年后,张国荣每年都是与春天并重的一个关键词。一个略显夸大但并不夸张的说法是,张国荣参与改变了时代的氛围。最起码,他改变了春天的氛围。11年来,他的故事是每到春天绝对无法忽略的庞大话题。这一切是以他的死亡开始的——他的死成为他名望的新起点,这个庸俗的常识正显示了这个偶像时代的残酷部分。
20世纪70年代亦舒和她的闺蜜们常常在一起吐槽男明星——“他们的行为举止是有模式的:一样的笔挺西装,如果戴领带,必然七彩缤纷,一个大三角结,要不撇开衬衫领子,三粒纽扣不扣,露出金链子,挂个泰国金佛,或是一块假玉,腕戴卡地亚手表,半高跟皮鞋,皮尔·卡丹腰带……还有,烫头发!”矛头直指刚刚出道的张国荣。那时张国荣年轻时髦,敞着胸口烫着头扮詹姆士·迪恩,上台时会在肩膀位置放两个亮晃晃的钢肩膀,是有点吓人,直到很多年以后,亦舒的朋友、当年挖掘出张国荣出来的经纪人周采茨回忆风华绝代的张国荣也有点不以为然地说:“张国荣一点都不传奇,怎么可能是传奇呢?他有什么传奇?一个裁缝的儿子,顶多就是一个从达人秀里面出来的草根,然后成了明星。”
对于出身京剧世家,父亲是周信芳的周采茨来说,张国荣确实是个裁缝的儿子,不过他的父亲在香港还蛮出名,为马龙·白兰度、加里·格兰特做过衣服,而这个达人秀里出来的孩子最后凭着一己之力兜兜转转终成一代巨星。他工作异常卖力,“多累都准时到达现场,有时候发觉他疲倦得眼睛都红了,仍然赶通宵,而且及时完工,接着再归队拍电影。”上世纪80年代,他的唱片横扫香港唱片市场,到了90年代,他转战影视圈,《阿飞正传》、《霸王别姬》皆名动一时。当然,他天生有本钱,是美少年,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赞他生得“眉目如画”,性情更好,体贴细腻,清秀伶俐,见了长辈会叫SIR,开车在小巷碰上邻居,会把自己的黑色平治四二零轿车停下礼让,夜店消遣时看到熟人会无声无息得帮人埋单……
他们那一代的艺人,包括梅艳芳、许冠杰在内,继承的仍然是民国戏班子里大佬倌儿的做派,豪疏大方爱讲派头,一举一动皆有星味,待人接物皆有人味,最能体现张国荣个性的小细节是2002年沉寂的他接受杂志采访,拍照时他提议摄影师以半岛酒店的巴洛克式大堂天花为背景拍一张他站着的照片,顺嘴说了一句“只有我才衬得起这么好贵典雅华丽的场景吧。”相熟的记者宠溺地写当时的情景:“他神态自如地摆着各种姿势,脸孔是完全没有不好看的角度的,真的受不了他,我没好气地说:讨厌,你就是什么角度都好看。他欣然接受,风华绝代得自然而然,真的拿他没法。他就是那种人,自己指出自己的优点时带着坦荡荡的童真,你只会觉得他很逗,却不会觉得他自大。”
“只有我才衬得起半岛的天花”,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撒娇,说出去,是真的不够谦逊,但我们都是不完美的人,更何况张国荣从来就不是世俗男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宗的艺术家,而艺术家怎么可能是时刻如履薄冰胆小谨慎的世情男呢。
一个人长得美,又爱美,天生对美的东西有着强烈的感受力,不懂得掩饰,也不觉得应该掩饰,于是从来就成为众矢之的。张国荣刚刚出道时唱到兴奋时向现场观众掷帽,竟然被喝倒彩,帽子也被掷回台上,此事被他终身视为奇耻大辱;风头太劲,直逼谭咏麟,引发了香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歌迷纷争打斗,昂贵名车被歌迷画花。1989年9月他突然在一次公开演出中戏剧性地宣布他将告别歌坛,1990年更高调宣布移民加拿大,离开时他接受《号在》采访决绝地说:“这是我最后一个采访。”——他对戏剧性的告别姿态有一种特殊的情节,他的偶像山口百惠把话筒轻轻而决绝地放在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在聚光灯下隐退,那是一个艺人最漂亮的姿势。
问题是,山口百惠隐退有孩子要生要养,而他张国荣退出却只有温哥华的漫漫长日要挨,有时,我们的人生比我们想象的要漫长,他将他在温哥华的私宅漆成朱红色,在外人看来,有种十分红处便化为灰的寂寞。
当然是待不住的,一个正当33岁的男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开始养老,天天喝茶健身见朋友也很无聊,于是他转战电影战场。他拍过七十几部电影,但可惜电影一直不算他的强项,团队作业,主导权在导演手里,他永远无法像唱歌一样一手操控。1995年,39岁的他食言宣布复出歌坛,重新开始唱歌。
复出的张国荣明显有着豁出去的放任,他吟唱着“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不再隐讳他的性取向,接受采访,做自己想做的事。演唱会邀得法国设计大师Jean Paul Gaultier担任整场演唱会的服装设计,2000年他长发红群现身“热·情演唱会”,谁知引发香港社会巨大的争议,那段时间,在这个亚洲最保守的地方报纸上不绝于耳的是对他着装的冷嘲热讽,甚至强烈围攻。
孤独似乎永远都在,钱解决不了,友情解决不了,情人唐先生的陪伴也解决不了。“小时候很寂寞,我是不爱吵闹、没有声音的小孩,任何人来我家,你在厅,我在房,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懂事之后,觉得家里很混乱,有好多人物,但没有一个关心自己,唯一最疼我的是工人,三年前也过世了。没人理,没人教。”
在他去世前的五年里,他几乎每隔几个月就要到曼谷最漂亮的文化东方六点住几天,这里是他家外的家,他常去的咖啡厅的经理说:“Leslie喜欢坐在最边上的那张台,抽烟,望河或者是泳池里的人,遇上香港游客认出他,他会打招呼。”“Leslie抽烟,很少带火机,只顺手拿台面的火柴划火……每次叫咖啡,咖啡搁着不常喝,差不多时间便自动替他换壶热的……他只想放松,吹吹风,头发乱了也不太在乎。”
他最后一次来,酒店的侍者回忆道:是他死前一年的一月份,那天,我刚好远远见他在阳台边独坐看海,当时就觉得他的身影好寂寞。
寂寞的他,2013年4月1日,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24楼跃下,“先撼到咖啡园在的平台,再撼到西餐厅在的廊顶,才翻落在熙攘的中区路上,一下两下三下的震荡,一摊两摊三摊的血印。”
暴裂的碰撞,传奇的飘零。
完美的男人,不完美的人性。
完美的结束,不完美的结局。
像他演的那个深深把小刀刺进胸膛的虞姬,他们倾尽生命,不过要说一句人们听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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