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天晚上，肖李昂睡的着实不踏实，那张被老吴吹捧的沙发床，在他看来，像是一个捕鼠夹一样，折磨了他一整晚。床打开，四四方方的，不管肖李昂横着睡或者竖着睡，总有半只小腿悬在外面，无奈，他只能是侧蜷着身子，像是一只裹着保鲜膜的干虾一样，一边睡着，一边还要尽力的保持床的平衡。

夏天的深圳，天亮的很早，一道阳光从厨房的窗缝当中，像是利剑一样，正正的戳在肖李昂的脸上，肖李昂正在半睡半醒间，被这么一照，猛的一激灵。今天是去公司报道的日子，肖李昂极不情愿的，贴着床边，小心翼翼的摸到地上，动作轻的像一片羽毛，生怕动作太大把床弄翻了。

老吴还在睡觉，肖李昂没打算进去叫醒他，老吴房间就像是山里的野兽巢穴，散发出来的浓烈的汗味把他拒于千里之外。肖李昂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找着什么能接水的容器，只得蹲在厨房那个矮矮的水龙头边上，用手接了几捧水喂到嘴里漱了漱口，然后又把脸顺带的抹了一下，撩起衣服下摆把水擦干。原本还想在屋里找点吃的，但是当他打开冰箱看到那仅剩的半包榨菜的时候，彻底打消了吃早餐的念头，在桌子上给老吴留了个信，背着包出门了。

这天还是工作日，虽然刚刚7点多，街上已经是人来人往了，路边有几家卖早点的，已经排上了长长的队，老板和顾客的手在空中不停的交替着，不需要语言交流，只需顾客一指，老板一递，如同士兵从接过将军手上的枪，再一转身就踏上了战场。路上的车早早的就已经堵上了，有一半的马路被地铁的施工现场占着，巨大的挖掘机高举着爪子狠狠的掏着这座城市，铿铿作响，原本并行的几辆车，开到了这个路段，都想着抢进那半边的马路，急刹车声不绝于耳。虽然没有金戈铁马，战鼓滔天的场面，但是却让人身临其境的感受到一场气势恢宏的厮杀。肖李昂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像是个山野村夫一样怯怯的环顾着这个城市，又像是一只洁白的蚕宝宝无意间闯入了蚁穴，就怕伤着自己。每个人都像是被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涌着的向前移动，仿佛只有他一个人跟不上这个步伐，却不得不笨拙的模仿着。

朝着人潮最拥挤的地方，肖李昂找到了最近的车站。

车站已经很旧了，站牌上只有一班车，远远的看过去，就像是一把斧头一样，冷冷的立着。站牌底下等车的人无一例外的都低着头，被手中的那个小小的方块吸引，毫无防备的露出自己的后脖颈，仿佛等着那把斧头随时落下。肖李昂试探着接近这个人群，但是他实在不好意思掏出自己的手机，因为手机内存球上的“95%”的数字和屏幕右下角的裂纹总是让他感到很尴尬。

远处车来了，那群原本都低着头的人，就像是流水线上的批量生产的机器人，突然被一起接入电源一样苏醒了过来，从站牌后面，从人与人的肩膀之间，探出了几个脑袋，齐刷刷的望向了车来的方向，安静的人群开始嗡嗡作响，仿佛一群绿头蝇闻见了什么腐烂的气息。肖李昂明显的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愈发的紧张，死死的盯着车头缓缓的靠近，颠着小碎步计算着车门的位置。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一切都是白费心机，车停下的那一瞬间，几个穿着西装，手里拎着豆浆的年轻人迅速的阻断了肖李昂的去路，他们的行动就像是训练有素的特种兵，这是多年的配合积累下来的经验，小个子负责突击，把公文包抵在胸前，在人群中杀开血路，大个子负责断后，阻挡住后面的人，左右两边的人用手里的早餐作掩护，双手高高的扬着，让其他人无法靠近。看起来瘦骨嶙峋的他们个个变成了天兵天将，厚厚的眼镜挡住了他们身经百战的冷酷眼光，带着成王败寇，你死我活的决心，展现着他们不多见的斗志。其中两个年轻人一左一右的用力的一夹，就像是拿汉堡时用力过猛，不小心从两片面包中间滑出去的番茄一样，把肖李昂挤出了争夺的队伍。呵，好一招“双鬼拍门”，肖李昂在心里啧啧称奇。

没有人面红耳赤，没有人张牙舞爪，人们只是用自己的身躯不吭声的向前堆着，一层一层的，把人群的体积尽量压缩成足够小的方块，压成真空，好一起打包上车, 肖李昂就这样双脚被架空，脑子空白，一路被推着往前，前面一位大姐的头发紧紧的贴着肖李昂的脸，劣质染发剂的味道几乎让他晕了过去，他甚至清晰的可以看到发黄的头皮上那密密麻麻的毛孔。一张房地产的广告单从人群里飘了出来，“XXX地产，给你的心放一个假。”这条文案在现在的这个情境下显得相当没有说服力，看起来更像是坟地的广告，很快就被后面的人踩了几脚，还没有机会交到客户的手上，就已经变成了垃圾。

不出所料，肖李昂没有挤上这一班车，车门像是铡刀一样整齐的截断了人群，看着那一车黑压压的人慢慢的开走，好像是运走了一车有机蔬菜，此刻他们正开往城里人的餐桌，去实现他们的抱负，他们的理想，哪怕最后是被这座城市吃掉，他们也万死不辞。

记得老吴对自己说过，这个地方叫关外，房租和其他的开销都比关内要低得多，所以很多刚刚到深圳工作的年轻人大都选择了在关外租房子。送走了一班人，这个像是行刑场一样的站台空了不少，也不乏和肖李昂一样没有挤上车的人，他们又都恢复了之前低头的常态，默默的等着下场战斗的打响。

第二班车来了，车站的人没之前的拥挤，稀稀拉拉的，肖李昂如愿上了车。两趟车前后只差了十分钟，却没有了之前众星拱月的情形。肖李昂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在那让人紧张的气氛之后，他只想待在不被注意的边缘，静静的观察这座城市。

从老吴家到公司，一共32站，中间肖李昂还倒了一趟车，车开的很晃，几次的刹车都让肖李昂措手不及，但是车上的其他乘客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司机面无表情的操作着这辆车，只是启动，停下，再启动，如同在每个车站卸下一批货物，然后按照约定赶往下一站。头天晚上没有休息好，这让肖李昂昏昏欲睡，但是又生怕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错过了站，只得强忍这睡意，集中精力听着像是塑料一般的报站声。

到站了，肖李昂走下车，此时的阳光已经十分刺眼。肖李昂半眯着眼，一边拿着公司的招聘简介比对着，一边寻找着公司的位置。

公司还算是气派，六层楼，黑色的玻璃外墙上挂着大大的LOGO，透过透明的大门，可以看到铺着洁白瓷砖地板的大厅，两保安在公司门口踱着步，像极了美国大片里的军事禁地。肖李昂战战兢兢的走进公司大门。公司的大厅没人，肖李昂左顾右盼，不知所措。其中一个保安见状上来问道：“新员工？”

肖李昂满脸堆笑的连连点头：“诶，是是。”

“往后走，一楼报告厅。”

负责接待的是一位有点微胖的姑娘，年纪和肖李昂相仿，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是难掩青涩。显然她还不能很好的驾驭高跟鞋，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的，像是一只在趟水的螳螂。她走到肖李昂的面前，把签名本递到肖李昂脸上，用着一个老员工特有的语调：“签个到”

肖李昂连着翻了好几页，才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意识到如果从后往前翻的话，也许会更快一点。他刚想签字，才发现没有笔，抬头想向刚刚的那个姑娘要一支笔，才发现她早就忙着去给出席的领导摆名牌去了。肖李昂在自己的包里面翻来翻去，找到了一截笔芯，在签到本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紧接着，那根笔芯就被后面来的人给借走了，他也没好意思站在那等着人用完，在后面找了一个座位就坐下了。

“嗯，同学们，我看人都差不多了，那咱们开始今天的新员工欢迎仪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