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收藏热情急剧升温的一年春节,电视热播着鉴宝节目,老爸在饭桌上用筷子敲了敲我家的一口锅,也扮专家发表鉴定意见:"这锅就算咱家的传家宝,再过几年就是古董。"
很考究的一口锅,纯铜打造,饱满的锅身套着下宽上窄的火筒,火筒又焊接在盛炭的火盘上,锅身里面镀锡防锈,外面通体古鼎那种古朴庄重的黄色。你以为简单吗?火筒细锅身大则烧火不旺,受热不均,装菜虽多而难熟;火筒粗而锅身小,火烧过旺,既费木炭又装不多少菜,汤未没过的菜烧糊了黏在火筒壁上,还容易飞出炭灰和火星。要怎么样达成和谐?一口铜火锅是一个工艺品,而不是工业品,买到一口合用的火锅确是要当宝贝的。
大同匠人制作火锅的手艺最闻名。大同制铜器的历史已有上千年,最出名的就是铜火锅,除了手工锻造的精良做工之外,更雅致的还要錾刻上各种寓意吉祥的图案和花纹,器形也不只是圆形,更有八角形的,八个面分别雕刻着八仙形象,还有两层锅身的,富丽堂皇。
山西各地都吃火锅,吃法各不相同。大同喜吃涮锅,汤煮沸后再放菜煮。我到南方就学和工作后,发现南方人管涮锅都叫火锅,觉得很奇。在我老家,涮锅是涮锅,先装菜后添汤,食材都在锅里铺陈好再点炭加热,才叫火锅。
我对吃火锅最早的记忆是十岁以前的某年除夕在姥姥家的堂屋,我家,舅家,姨家,都围在一桌,桌上少不了有凉拌的猪头肉、猪卷子,西关的牛肉,热乎的饺子,一盘盘连作一圈将一口火锅围在核心,火膛里木炭烧得通红,一桌人络绎地拿勺子往自己碗里舀菜舀汤,互劝多吃,小孩够不着都站着,一瓶老陈醋在席间传来传去。那时候四个孩子还能玩在一起,由大哥领着街上小摊买炮买玩具,大哥很"仗义",吃什么玩什么都是花他的压岁钱,四个玩耍到深夜怎么信誓旦旦约定一起守岁又睡成一团。十一岁那年姥爷走了,姥姥多病又患上阿尔茨海默症,渐而不认人,姨父携家远去南方发展,所谓家人,只剩下因照顾老人产生的种种摩擦,过年一家人再也凑不到一起吃火锅。对山西人来说,火锅就象征着团圆,团圆之家才会吃火锅,身心离散得无法同桌进食,自然不可能同一口火锅里取食。
老人逐个去世,老家渐渐没有火锅吃,自家里父母做火锅的情形在我记忆里益发重要。工作后年假回家晚,赶不上看老爸炸丸子。往年老爸总是在年前的某一天,左手握焯子,右手拿筷子,宣布:"我开始炸丸子了!"我就站在一边看,一边看一边吃。炸的除了牛肉丸子、猪肉丸子、五花肉、小酥肉,还有莲菜、红薯、豆腐、蔬菜丸子等素食。若论火锅食材的丰富,首数我老家新绛县,十余种配菜可随口味任君选择。我最钟爱炸红薯,刚出油锅的炸红薯比糖果香甜,比麦肯的炸薯条好吃百倍有余,放在火锅里又不必像涮锅里的红薯,生的放进去,等半天不熟不糯,等到你想起可以吃了也快化完了。可惜被我那么一"看",能生还列入火锅配菜的也就不剩多少了。准备火锅食材很麻烦,所以尽量一次炸够一个月的用量,只要放在室外就不会坏。夏天不吃火锅,一是热,二也是因为炸出的丸子和菜放不住。食材备好后,装火锅的程序就简单多了,只要把菜一层层铺在锅里,放菜的顺序也有定格,不过总的来说是难熟的铺下面,易熟的铺上面。我家的火锅通常是最底一层生白菜,跟着略焯过水的粉条放一层,往上是已炸熟的素食、肉食,最上面摆一圈炸得焦黄、肥而不腻的五花肉,再撒上葱花、香菜,然后加汤点炭,扇子对着膛口扇几下,空气进去,木炭就着起来,提着提手摆上桌,放在加了水的底盘里,盖着盖闷,用不了一会就能吃,越吃木炭烧掉得越多,火筒越通风,木炭也就烧得越旺,菜越热,吃得人心都暖了。想来古代一年终了,寒冬中为远游归来的旅人洗尘,除了吃上这么一顿火锅,再配以一壶温热的烧酒,还有什么更好的招待?吃得差不多了,在火筒顶上堵个馒头,火慢慢灭了,馒头也烤焦烤脆了,又是一道美食。
时不常在电视上看到某个人说:"我是很传统的,我家是很传统的家庭。"言外之意把"传统的"等同于"道德的",视传统观念为道德标杆。其实除了这一招人烦的属性,我们还可以聊聊传统的其他特质。比如,传统总是有种沧桑感,它总是在衰亡。
如今人们有钱了,宁愿铺张地订一桌高档酒店的饭菜,既不失体面,又省却很多待客的麻烦,平日几不相见的三亲六戚四方前来,享用一餐年夜饭,造成共聚一堂的气象,欢喜一场,四散离去。年关的酒店常常爆满,越来越多的山西家庭不再保留过年吃火锅的习惯,这个一年只用一个月、不怎么实用的炊具也渐渐被遗忘了。
家庭的温馨和睦当然不必执着于固定的表现形式,在酒店吃年夜饭的家庭必然也是幸福的。不过酒店你只要肯花钱,天天都可去,有什么特别?宴席的所谓高档,往往不过是贵,常常无非是稀罕,在内陆要吃海参鲍鱼,出了海就要涮牛羊肉。我反倒更爱火锅了。年龄大了,对文化懂得多了,每年临近年关,老妈从尘封的盒子里端出火锅的那一刻起,我就体会到一种仪式感,清洗火锅,准备木炭和食材,从腊月到正月围绕这口火锅要做很多事,让我深切地感觉到过年了。
你走过许多地方,见识过大千世界,按图索骥遍寻美味佳肴,走到哪里都要一饱口腹之欲,并不忘留影以示"吃过",不过临睡前你又满嘴都是牙膏辛辣的香气了。有什么美食能取代家乡一道小菜留在你口中的余味?这口火锅留给我的余味深长,非只是鲜美,是追忆,是寄托。这滋味于我,可达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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