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一直知道X喜欢她。每次一转头都会落入一双眼,细眯的,本就小的眼睛更像一条缝,不管位子在哪都是向着她的。出于某种得意,大概也仅是得意,她总去撞那视线,碰一下又一闪而过,余光瞥见它慌张躲开。
同桌说X上课总在看L。D但笑不语,只把这视线默默收进自己的虚荣堆里。很快初三换了座位,D喜欢了同桌的男生。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像偶遇了一汪泉,泉水清清,汩汩而出。她迷恋而不知所措,日日只小心翼翼地守着,却也满足。她学会了上课默默看一个人,视线对上了也不躲,就搭几句话,小心而开心。她发现他说什么她都会笑,不论说什么。
中考结束,D对着一晴如洗的蓝天大哭。D和同桌的男生都太小,太幼稚,互相点不破也守不住,D生生看着她的泉水流走了。
新班的个体都是正统意义上的优秀。早熟和聪颖使这群少年毫不费力地仿效着成人世界的练达,将尺度得当的诚恳包裹在恰切的形式中,体贴而圆融。而D只会傻愣愣地看着了。幸运或不幸,她过往的日子过得很慢。她在懵懵懂懂中灵光乍现地长着,入眼的都是纯粹直接的快乐。于是她现在不够简单也不够复杂,面对新环境不得其门而入,只得随手抓副不相宜的面具,讪讪而过。
她知道自己过得有多狼狈。他人游刃有余地调笑,她因为座位安排在一旁不尴不尬地卡着,只得边在心里无所适从边翘着嘴角装在场的参与者。
而那双眼睛还在。D觉得真是奇怪。她挣扎之狼狈应付之拙劣是有心人一望即知的,而那双眼睛仍总望着她,热切而充满欣赏,甚至比之从前有了些年龄沉淀下的更深沉的东西。
D想了几天视线的对象为什么是她,才想起些他们的交集。D初中同桌兴趣在男生,D有时候也跟着闹闹。比如往前面同学身上贴纸条,把别人的腿捆在椅子腿上。那天D刚撕了点废纸,就拉了X的衣领把纸沫塞了进去,还不是校服的衣领,是里面棉毛衣的。X骂了句脏话。D一松手就知道过了,站那愣着,想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张嘴瞪着X。然后老师来了,她更愣了,盯着满地纸屑心想完了他肯定去告状。结果X叹了口气,拿扫帚去把地扫了。当天他们没再说过话,D脸烧得发烫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呆呆地坐下,瞪着眼看X进进出出地打扫。她想怎么有这么好脾气不记仇的好人,他回家以后他妈妈不会骂他吧。
X总是叹气。她和同桌无聊之后又去敲他,让他左手写清风右手写明月。他觉得无聊转回去听课了,过一会儿还是叹口气转回来写。为这为那,他为点不情愿总故作老成地叹气,然而最终没拒绝过什么。D原先只觉得这是好脾气好欺负,被班里那群呵呵傻笑的男生欺负也是活该,后来才发现是自己浅薄。不加预设地真诚待人,一点赤子之心是多么可贵。到高中他身边终于围了一圈朋友,而不是围着揍他的。他值得。
D高二时和X同桌了。那时D心里压着事,话比平时更少。X话多,转头和后面的人说话。他说他的吧,D想。她困了,架着头打盹。X很好奇地学,D瞥他一眼,懒得理。
之后又换座位,又换。D看见X远远地从班门口走来,坐她旁边,浑身透着股无话可说的别扭,转了转桌上的水瓶,又转回来。D也别扭。她不知道把X往哪个位置摆合适,也懒得想,自己的破事还没理清楚。当然,自己的一点芝麻事是能大破天的。于是后面热火朝天地闲扯,他们沉默着。小组七嘴八舌地讨论,他们沉默着。之后又换座位。X再回来时像是还浸在原先同座男生毫无营养的侃大山里,泡久了泡开了,整个人有种很废话篓子的调调。D就着这股劲能和他扯扯了。她要试着和X好好做同桌。
D知道X有趣,还暗搓搓收藏着他的马甲贴,但没想到有人能把有色笑话讲得那么明目张胆,笑声还那么天真。D知道X好心眼,但没想到他会帮另一女生帮到当众做不擅长的辩论。当然,D看到这些时,心里不屑又掩着酸。她发现事情有些糟了。
X身上有股洗衣粉香,D每天都能闻到。在他凑过来时头发也有淡淡的味道,D觉得像她养过的那只嗲着毛的金黄色小鸡,捧在手心里有股暖烘烘脏兮兮的阳光味。他一个大男生还会带面巾纸,很多包,找他借就啪嗒一甩,还不还也随便。似乎借过她那包纸X就再也看不见了,翻书挪本,一包纸经常在D的桌子X的桌子间乱掉。很多东西也乱掉。D的字典眼镜盒X的笔,不见了就去对方的桌子上扒。X桌子乱,卷子书层层叠叠乱压着,能堆起十几厘米,X大言不惭地说要在上面做压力测试,带得D桌子也比从前乱。可是D觉得乱得很舒服,一派懒散惬意的生活气息。D想就这么懒下去。他们中间几天顺畅一点几天沉默一点,似乎被某种不知名的什么操纵着,一切都不可把控含混不清。可D愿意就这么耗下去。耗到某个遥远的不可知处。
是一天天感受到的,X有多优秀。虽然上高三还是传开了X喜欢她,可她能越发感受到X离她有多远。看他晃荡晃到黑板前,一顿笔,然后流畅不绝地用狗爬字写词句丰富的英文,D一下子想哭。她是要微仰着头看他的,不只是被视为衡量学生唯一向度的成绩,还有能力,善良的品性,等等各种。虽然她在心里默默笑他写完粉笔字在校裤上蹭手。然而D知道这笑有多苦。她只能和老师谈话之后眼圈通红又面无表情地坐回座位,感受X小心翼翼地不与她对视又笨拙地闲扯逗她笑。
这或许是他们最近的距离,手肘偶尔能彼此碰着,D有时会懒懒地挪一挪。可也仅止于此了。D午睡时X有时会回来,也不睡,窸窸窣窣写点作业。D有一天枕着手肘听着脑后均匀的呼吸声突然就哭了,盯着落在卷子上的水一圈圈地晕。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即将没了,卷子没了这套桌椅没了她身后那个微沙的呼吸声也要没了。眼泪刹不住,卷子洇成湿哒哒的一滩,可她只能装作没睡醒地蹭蹭眼睛,擦净了若无其事上下午的课。
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到哪都先找那么个身影,经常穿一身黑,脑袋微圆,走路下巴微低平视前方。她知道自己对那身影不止是习惯,可习惯之外那点更感性更深刻的东西,她已经怯懦到讳莫如深了。
之后会怎样?谁知道呢,当他们面对迄今最大的前途未卜。或许以后会相遇,或许能成熟到放下矜持毫无芥蒂地谈天说地。或许就此,淡漠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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