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似一张无形的隔音布,一把裹住沉沉的大地,好静,好静。
睡着了,都睡着了,只剩下不知疲倦的青蛙偶尔呱嗒一声,宣誓主权。
猫咪呼噜,小狗呜咽,远处倏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吵嚷,骂骂咧咧不绝于耳。一定是某个晚归的酒鬼,正在亢奋地宣泄心中的郁闷。
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回家,一时不知道上哪睡觉。自己的床铺被人占了,哥哥房间倒是有两张床,可是刚躺下,就被他的贴心豆瓣给轰了起来。
十分钟前,我被一波人打扰了美梦。那群人,竟然站在窗户下清算账目,大概在均摊今晚的宵夜花费。窗帘衣不遮体,懒懒散散,漫不经心,人群中的电筒光忽闪忽闪,通过巨大的窗帘空隙,装进房间。
我恼怒地伸手拉帘子,拉到左边,右边空隙更大,遮住右边,左侧则洞开。
去他某的。实在忍不住骂三字经。连破窗帘也跟人作对。
蹲墙根儿的人群发觉了自己的冒失,哈着腰连声说对不起。总算可以睡觉了,我打个哈欠伸伸懒腰,嘴角挂上甜甜的笑意。
哥哥那朋友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外面,笃笃笃敲窗,“嘿,哥们儿,今晚借个床位。”
那床原本就给他准备的。我撇了撇嘴,悻悻然甩门出去。
睡哪里呢?偌大个房子,还装不下俺这五尺身躯?
一眼瞥见养父的床空无一人,床单凌乱潦草,被子也将一个角耷拉在半空中,有气无力,似睡非睡。
爸爸上哪儿去了?
重重的睡意袭来,容不下细想,便一头扎进被窝,像一条被海水裹挟到沙滩的死鱼。
好困,好困啊。幸福是什么?幸福莫过于饿极了端碗热粥手捧热馒头,莫过于困极了有个松软芬芳的被窝。
就在被幸福笼罩下将要睡着的时候,灯亮了。姨妈搀扶着养母,拉开厕所电灯。
翻身起床,发现一地污秽,像条长蛇,迤逦蜿蜒。养母在厕所“勾儿呃勾儿呃”打呕,嘴角泛起许多白泡沫。
养母患有肺癌,粉色的呕吐物混杂着癌细胞滚滚奔腾,冲口而出,一股又急又硬的水柱射出。养母来不及低头避让,那污秽不偏不倚,正中我身上。
养母慌忙摆摆手,似乎要解释她的无心,喉咙又被另一团泡沫卡住,不上不下,呼噜呼噜,憋得脸色煞白。
“别说话!”我急促地拍打养母后背,以期她喉咙里的东西能吐出来。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养母恐怕过不了今晚。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着急向我道歉。眼眶骤然发酸。都怪我,从前养母不讲卫生,我总会朝她嚷嚷,尤其当她把痰吐水槽又舍不得放水冲掉的时候,我还冲她咆哮。在我心目中,她又笨又呆,用北方话说就叫“不来事儿”,其中还夹杂着懒,这些都让人烦闷不已。想起有年我去医院住院,走之前还得为她蒸满满一冰箱,馒头包子,扣肉粉蒸肉,分成一小碗一小碗,一半冷藏一半冷冻,算好归来的日子。能想象吗?一个活了七八十年的女人,不会做饭。我将这定义为“懒”。摆弄自己的吃食,需要多少时间?养母竟然懒到这种程度。倘若不蒸菜放冰箱,她一定会每顿就着豆瓣酱下白干饭,偶尔摸把泡菜出来“打牙祭”。为这些点点滴滴,我不知道与她吵过多少次。
而此时,养母,我的妈妈,即将离我而去,永远永远。我禁不住嚎啕大哭,拍着她后背嚷道:“吐吧,吐吧,吐出来,我不怕脏,以后随便你怎么吐,都不脏。”
养母抬起莹莹泪眼,感激似的望了我一眼,身体瘫软。
我尖叫着,哭喊着,声声呼唤着,“妈——妈——妈——”
老天啊,你怎能这样狠心,让癌症那个可恶的魔鬼,夺走我一个又一个亲人。我的妈妈,养育了我十四年的亲人,又将被你掠去。老天啊,你睁睁眼吧,放过我妈妈。妈——妈——
夜,仿佛事不关己似的继续黑。努力睁开双眼,用黑色的眼睛盯住黑暗,硬是把夜盯出两条深邃的隧道。
撕心裂肺过后,拍拍胸脯。万幸,养母还活着,健健康康活着。去他娘的肺癌。
幸福是什么?
子欲养而亲健在。
子欲养而亲健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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