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早下了。
先是空落落的青山尖儿见了白,惊了寒枝孤鸿,当那凄厉雁声似剑般割断茫茫白天的咽喉之时,裂缝间冒出了光彩玲珑的琉璃塔尖,白雪覆着赤色琉璃瓦,仿佛行云恰恰遮上了胭脂色的夕霞。
塔尖往下望去,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庙宇。庙前有一方平阔的庭院,正中立了座锈蚀的铜炉,炉壁上还隐约贴着未褪干净的朱痕绿影,只是炉心的火早已缄默。西厢前的腊梅正艳,娇娇地拈了些飞雪抹上了嶙峋枯瘦的枝,却掩不了那似近若远的清浅暗香。
白雪纷扬间,一朵寒梅颤了颤,落了。
西厢门被推开,老旧的木门板在泠风中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吱呀声。那朵梅落在了她的发间。她并未在意。
她望了望渐渐稀疏迟慢的落雪,顿了片刻却还是转身回屋,再出来时身上披上了件素白的斗篷,好似昨夜风雪犹未抖落,又落满了今早的初雪。
那朵梅犹缀在她发间。
这庙里没有其他人,她也只是在这儿借宿几日,避一避风头。这儿的老住持本与她熟识,因她于那琉璃塔的顶层供了盏长明灯,她会时不时地来为那灯添些香油,也一并捐些香火钱。
只是,那恐怕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雪深天冷,琉璃塔的顶层一时半会是上不了了。尽管那灯早便因无人料理而熄了。再添多少香油也便尽成枉然。
她默立于庭中,回忆着她当时于那灯中焚却的字笺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于是又一朵腊梅落了。有人叩了两叩庙门,继而推门而入。
鹤笙拎了两吊锦御斋的桂花儿糕与一坛丹青楼的桃花儿酒,落拓地跨槛入院,过袖卷雪、落步生风。
“芸儿。”
雪早歇了。鹤笙见蘅芸的素白斗篷终于与白墙与白雪有了分别,她转头时,一朵寒梅自她发间垂落,往地上跌损了身子。
他细细地瞧了瞧蘅芸的眉眼,双眉未画自成远山,两眸秋水盈盈漾漾,朱唇是点了的,胭脂也是淡淡的。
银子没揣上几两,胭脂倒是没忘。他心里想着,挑了挑眉,唇角含了笑。
蘅芸心喜地唤了声:“哥。”她见那人唇边的笑意更浓了,再往上看去,原来是那双风流媚气的桃花眼盛不住的春水,漫上了唇边。
又是风起,吹得鹤笙腰间的环玦琅琅地响了三两声,仿佛空山壁顶的泉流忽地解了冻,快意地砸上了清冷了整个隆冬的青石。
青山杳邈地飘来了漾开的钟声。
蘅芸接过鹤笙手里的桂花儿糕,将人往后院领。后院的琉璃塔下,有一方青石案。
她瞥见鹤笙只是拎了一坛桃花儿酒,心下里暗自乐了乐。她知道在这庙里的日子不久便将被岁月埋没,掩不住回忆的偷香。
两人在石案旁左右坐着,各怀心事。蘅芸受不住鹤笙直直白白如雪光般尖刺而明硬的目光,将垂落的鬓发向耳后拢了拢,秋眸却是自塔门一直往上看去,直至见了抹了白雪的塔尖,尖顶的那抹金光仿佛被落雪簇拥着的腊梅,在风起后落地前又坠上了她的素白斗篷。
她正依着腊梅发花的日子推算春天许下的归期,又盘算着等到腊梅再绽得艳些,是不是该去折它几枝,好待闲时泡一盏腊梅花茶。那是鹤笙的最爱。
那人却在这时开了口,声音宛如依依袅袅的茶烟,卷着那番话直向塔尖迤逦:
“芸儿,父亲这几日一直在寻你,浣花楼已经被他明里暗里地搜了好几天,只差把牌匾给掀了。”
蘅芸闻及此,心上想的竟不是那个一别两年不见的父亲,而是浣花楼的妈妈气抖了身子,望着满地狼藉却只敢怒不敢言,红烈的唇间低低地噼里啪啦地吐出一串诸如“真该把那丫头的头发剃了做衣裳”之类的话语的光景。她不禁低了头,偷偷地噙了笑意。
“芸儿,你真的不打算……”
“他什么时候走?”蘅芸忽地又抬了头,却将目光偏向了塔后的青山。
“明日卯时,皇上不希望他在京中逗留太久,毕竟也没什么需要他打点的。陇头的风雪又紧了。”
“那便烦哥替我向他道个别。”
鹤笙的眉头蹙得深了,那双桃花眼也添了些忧色。他却也只是抿了抿唇,将蘅芸的手拢在自己手里暖着。两人无言对坐,却又默契地同时将眸波流转至了琉璃塔的顶层。两人都没忘记那儿依然供着盏灭了的长明灯。
末了,鹤笙拈了块桂花糕放在蘅芸手里,给自己倒了盅清冽的桃花儿酒。冷酒绕肠,但他望着妹妹的眼角眉梢一点一点地扬起了欢喜,是拢着桂花儿香的笑意,心头风雪便也尽了,心上似是掌起了一盏鲜亮的红灯笼,轻曳而温热。
昨夜风停雪霁。蘅芸仍于第一声离雁凄鸣时推开了厢门。年老的木门依旧以尖冷的嗓音向荒庙庭里第一枝落上了如羽初雪而正绰丽曳着的腊梅道去了似天边第一抹飘然而远的行云般的留不久的问候。是流风将它吹散吹淡了。雪又纷纷然。
萦绕千年的香火味到底是生根了不走了,旖旎地缠了殿前朱漆褪落的梁柱,柱上依稀犹见泥金大字,左右题了一对联儿,道是“万古是非浑短梦,一句弥陀作大舟”。蘅芸先前因为匆忙造访之后又忙着与鹤笙把酒对雪,因而并未仔细打量过这两根柱子,不过偶有眸波流转时,却也只是当作流泉淌过林径,泉上寂静地承了些许曦光点出的细碎金花罢了。
万古是非浑短梦,一句弥陀作大舟。蘅芸一边在心头空空地荡着这两句,一边执了把竹柄油伞,向琉璃塔去了。伞上绽了两朵玲珑的腊梅。是蘅芸昨夜新描的。
蘅芸在琉璃塔下止步,垂了眸,静默而立。玉屑般的落雪“扑扑”地坠向伞面的腊梅,不久便将花尽覆了,然而犹不满,犹一声声地将花欺着,将蘅芸的心儿一顿一顿地敲着,深深地叩着心门。
那盏久未添香油的长明灯,想必也寂寞。黯然的寂寞。
蘅芸思及此,双唇微张了张,却又像是明了心意要将两年前忽而转身绕过了琉璃塔,一手拎了裙裾,无言地上了山。
喧声渐盛,天光犹微。她立于山头,望见城楼后人影纷杂,身着银甲腰佩冷剑的将士整装待发,上了马齐列排着。她望见鹤笙在队伍的最前头,对面一人金甲熠熠,雄姿英发,那人好像正对鹤笙嘱咐着什么,末了拍了拍鹤笙的肩头,手扶在鹤笙肩上愣了一愣,终是转身上马。城门被缓缓地推开,一声肃穆而沉重的叹息,伴着琳琅悠长的钟声,和着嗒嗒冷漠的蹄音,军队浩荡地出了京。
最前头的那人颠簸着身子,经过青山下时抬首望了望山头,蘅芸便与他四目相顾。飞尘与流雪濛濛地散漫,如若早春烟雨将天地笼了,两人彼此仅可见彼此的身形姿影,辨不清面容,然而又心照不宣地将这隔了尘梦般的相顾聊作别后两年的重逢。恍惚一霎,短得成不了梦。
雪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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