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初中时,学过一篇文言文《童趣》: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之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
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为之怡然称快。
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
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兴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虾蟆,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一惊。神定,捉虾蟆,鞭数十,驱之别院。
文章讲了作者小时候的一些趣事,那时的他,天真童趣,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
在他眼里,夏日令人烦心的蚊子也如仙鹤舞空般灵动;看两只小虫打架也发挥想象看得津津有味。
这样生动的玩乐我小时候也常常有,小时候虽然物资匮乏,但是不能抵挡对快乐的追随。
初中时却困于课文背诵,没怎么关注这一方面;而后细读却有别样的感触,现在再看,满满的都是对曾经拥有的童真的感动。
我一度满怀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写出能够穿越时空引起读者共鸣的文字?
到了高中,应付考试也好,陶冶情操也罢,总喜欢在做完试卷后摘抄写短句或文段。
也就是那个时候,摘抄到了这样一句: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末落山。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欲上,渔火满江矣。”
平平淡淡的短句,却构成了极美的一幕,晚霞倒映下的两人看着彩云与满江灯火交相辉映,迎着清风,相伴相随。
这段话犹如一阵清风徐徐吹过,让被试卷折磨的昏昏沉沉的我却顿生一个激灵,觉得整个人上下都是一阵清朗感。
当时并没有刻意去查这是何人所做,直到我偶然在一部书中找到了答案。
说来也巧,这和当初的《童趣》出自同一篇文集,它就是《浮生六记》。
一直认为,胸有闲情逸致、眼纳山海百川之人,所作文章必然清新大气,给人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逍遥感觉。
沈复,给我的就是这个感觉。
《浮生六记》这本书,早就想看,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能如愿,直至最近。
浮生一词,最早出于《庄子》: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而沈复的“浮生”二字,则取自于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的开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后来遇到了一句诗,也是特别喜欢: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我可能是因为书名中“浮生”,才想要看这本书的。
书里前半部是各种风花雪月,浪漫到不行。
后半部生离死别,字字血泪,我一度看不下去......,难怪有“晚晴小红楼”之称。
沈复生于书香世家,可究其一生,没有功名,也无一官半职。
前半生有家世荫庇,后半生常颠沛流离,晚年某得幕僚一职才得以享老。
进不足以做入世将相,退不能伴青灯古佛,大抵真是随了如“浮生”二字本意了。
《浮生六记》开篇即言“事如春梦了无痕”,暗示其唏嘘一生:故事的开头太美,结局太悲,浮生若梦,到最后,事如春梦了无痕。
第一卷闺房记乐最有意思,爱情徐徐而生,属于明媚的情节。
沈复与陈芸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结合,十三岁那年,沈复随母归宁,与年长他十月的表姐陈芸相处融洽。
他少年怀春,一副心思全部专注于她身上,并告诉母亲:要是为儿子选择媳妇,非淑姐不娶。
陈芸又字淑珍。
沈母也非常喜欢侄女陈芸的柔和,当场就脱下手上的金戒指为他们缔结姻缘。
随后小陈芸轻轻地牵起小沈复的衣袖,偷偷拉到她闺房中的画面,那时的芸娘望着自己的心上人狼吞虎咽地吞着自己准备的热粥,一脸温柔。
终归是两个可爱的人相爱了啊。
五年后,他们成亲,开始了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夫妻生活。
刚刚开始的时候,生活总是美好的。
沈复与陈芸耳鬓厮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看完卷一全文,我只记得那个第一眼望见芸娘的沈复形容道:“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初见便觉得销魂,便觉得魂牵梦萦,前生有缘。
而后“余暗于按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
轻轻牵起你手的那一刻,便觉耳红面赤,怦然心动。
小鹿乱撞,这是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最好的证明,这是情窦初开的两人心和心的交汇。
就像仓央嘉措在是诗文中写道“世界上最美不过的景致,是那些最初的心动不为人知。”
王小波在写给李银河的信中温柔露骨的表白:“你是非常可爱的人,真应该遇到最好的人,我也真希望我就是。你想知道我对你的爱情是什么吗?就是从心底里喜欢你,觉得你的一举一动都很亲切。”
世间最美好的事,不过是两人在对的时间点遇到了对的人。
其实两人并非天生一对,但是在历经岁月的两人却变成了无比合适与恩爱的夫妻。
沈复的性格是放荡不羁,不被世俗礼制所拘泥,芸娘却总是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爱吃蒜的沈复被芸娘嫌弃,芸娘喜欢的腐乳酱瓜在沈复眼里却是“狗吃屎”;
为各自的偶像“李杜”他们也各执一词,谁也辩驳不过对方。
但其实生活就是一对爱人在互相磨合中一起成长的。
渐渐地,繁文缛节竟成了两人之间的小情趣,而大蒜酱瓜也变成了两人下饭佐粥的不二佳品。
两人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顺心顺意,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过着拮据清贫的日子,却也不忘休憩花园,摆弄盆景,分曹射覆,饮酒赏月。
“饭疏食饮水,也诚然可乐”的两人把再平凡不过的生活过成了诗。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碗,碎冰碰壁当啷响,无需大富大贵,富丽堂皇,只要身边的人是你就好。
一朝相遇的两人,眼里便尽是对方,顿觉世间万物都温柔可亲,日子即使清贫如斯,我们也自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浪漫与温柔。
卷二闲情记趣,整体也是欢快流畅。
我们需要全文背诵的《童趣》也是出自这一卷。
卷三情节急转直下,生活变故从而心境也大变,愁苦堵心。
短短数年时间,一家人竟然零落飘散,生离死别。
看这书真有点像看红楼梦的感觉,前面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给剧中人和观众,都造成一种错觉:富贵荣华本该如此,大观园的嘉年华永不落幕。
然而,暴风骤雨都在你还没准备好的时候排山倒海而来,连逃跑都来不及。
沈复夫妻的悲剧,是实打实的原本就该背负的生活的沉重带给他们的。
他们在还年轻的时候回避了这种沉重,那也只是暂时的避开,迟早会被卷进旋涡里,导致在人到中年的时候为此付出代价:芸娘惨死他乡,女儿给人做了童养媳,儿子夭折,沈复自己沦落天涯。
初读嘴角总有笑,可越读越是觉得苦涩。
在那轻松写意的笔触之外,那些坎坷,生离死别才是常事。
“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
真实的令人动容。
沈复是个小人物,但他有个流芳百世的妻子。
林语堂先生曾说:“陈芸是中国文学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书中所述,陈芸“两齿微露”,长得并不漂亮,但在沈复看来,依然是“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但“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陈芸确实是个有趣的女子,略懂诗词歌赋,搬弄几句“秋近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口授《琵琶行》,便能背诵。
闲来之时能够和沈复在闺房内讨论文学;
陈芸是个性情活泼的女子,敢于女扮男装游庙会,偶尔出门和夫君赏花赏月;
陈芸是个聪慧伶俐的女子,懂得雇了馄饨担子为丈夫和友人温酒小酌;
陈芸更是个贤惠手巧的女子,家徒四壁下,乡居院旷,芸能做活花屏、会泡“荷花茶”。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风雅感性,当数陈芸。
沈复确实是个小人物,但他有一段直叫世人艳羡的感情。
书中有这么一段他和妻子芸的对话: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生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大抵意思是今生未能一起到处游历,下辈子一定再续前缘。
沈复有着那个时代很少有人具备的一个闪闪发亮的优点:尊重妻子,平等对待。
沈复在那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也曾温柔地对自己的妻子说“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的情话,有夫如此,夫复何求呢。
归有光在《项脊轩志》的最后写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坐在庭院里的归有光,痴痴地望着庭院里已经长成参天的枇杷,追忆着自己和妻子的过往,思念之情也如枇杷树般越长越大,直到占据了他心中很大的一部分。
而沈复对于陈芸的追忆,便组成《浮生六记》了。
失去芸娘的沈复在追忆那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就如同归有光般,怀念无比,哀愁不断,他以此般心情写下了“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相爱甚笃的两人终究是天人永隔了,但我愿意用剩下的时间把我们的故事记录下来,到时候相遇了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你听。
所以沈复的笔下尽是温柔与浪漫。
我愿把我一生的温柔都说与你听,你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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