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举目四顾,我看到了那么多逃离的人:
进城的农民,是乡村的叛逃者,逃离的是土地的贫瘠和劳苦。在他们一批又一批走后,曾经五谷丰盛的村庄,开始野草离离、蛛网遍布。
心比天高的小镇青年,内心深处充满漂泊,是变异的自信,还是折损的自卑,谁愿意一生困守于此,过这种一眼能望到头的低矮生活。他们也许是“逃离北上广”的一员,当年驱逐他们的是雾霾的阴影,是城市的重压。但终有一天,逆子不回头地上了车,又一次逃离家乡,再不回来。
漂洋过海的小小留学生们,低龄化的出国已愈演愈烈,他们来自所谓的高净值家庭,他们的父母不让他们输在起跑线上。在迫切的逃离感中,混沌地拥抱他们的新大陆,这些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归中国的孩子们,想要一棵真正的圣诞树,上面挂满礼物,焰火、喷泉般炫耀欢乐。
距离西安市区一小时车程的终南山里,据说有五千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修行者隐居山谷,过着和一千年前一样的生活。这些现代隐士们,逃离自不同的背景、阶层、挫折、疾病和困境,来此云雾缭绕之中,带信仰修行,或无信仰山居,“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夜色朦胧,在雾霾重重中戴着口罩夜跑的中年男人,伴随着网络神曲在广场起舞的中年女人,他们/她们还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种令人压抑的婚姻窒息中。无数的矛盾和纠结,理也理不清,已经不想去弥合,又懒得去相互讨好迁就,但中国式婚姻夹杂太多的亲情和责任,没有勇气去挣脱家庭的束缚,只有以一次次短暂逃离来平衡。你有遇见过深夜不愿意回家的人吗?也许他们的借口是加班。
大学毕业多年,上过班,跳过槽,考过研,恋过爱,最后,他们/她们主动或无奈的逃离了主流社会,不找工作,也不上学,天天呆在家里。他们大多啃老,和父母住在一起,有一个单独的小房间,整天死宅在里面。离群索居,沉迷游戏,作息时间紊乱,情感自闭内向。表面上看起来逃离社会,其实,他们就像能够感知地震到来的小动物,看得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网路纵横中,他们另有一份二次元的虚拟生活,也许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键盘侠,也许是联众世界玩家竞技中的一代枭雄。
我认识一个逃离韵律的当代诗人,他说韵律太流畅令诗歌油滑,尤其是句末押韵。所以,他写诗有时故意躲开韵脚,一旦不慎落入韵的陷阱,也要想办法逃离出来,还诗句以自然和本色,因为如果人们只把注意力放在外在的韵脚上,就会忽略诗的内在意蕴。当你的眼神充满质疑,他马上以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两句诗作证,说不信你换成押韵的试试,它还能这么汹涌而来、击中内心吗?
我认识一个千方百计想逃离下半夜的失眠者,他说下半夜的人心,更脆弱、更焦躁。他说下半夜经常跟情绪纠缠在一起,睡不着或不想睡,因为恐惧、空虚、烦闷、痛苦。他说下半夜的故事与白天不同,发生在中国的深夜故事,每一则都比深夜剧更荒诞也更真实。他说当窗外夜深如海,全世界的人都睡了,独独剩下他一个,成为被遗弃的孤儿,他是多么想逃离下半夜,躲入黑甜乡啊!他多么希望能重新成为一个——一个身心健康如初的人。
被市井生活困住手脚的世人,最向往一种逃离日常柴米油盐的生活状态,比如说走就走的旅行,比如重新坠入爱河,比如做酒中的仙。为什么人们总想寻求一种逃离现实的可能性?他们向往的生活都在别处?
因为困守,所以焦虑;因为焦虑,故而逃离。
逃离只是故事的开头,逃离的人们,后来都去了哪里?他们生活得怎样?所有种种企图逃离之物,其实会不断得以回返,那些越是逃离就越是强有力呈现出来的东西,成为离心力的那个深沉的中心,他们怎么去处理呢?
能逃离的是生活,无法选择的是命运。逃离是一种治疗方式,但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生命中的孤独与宿命,不可逃离,也不可消除,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都如此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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