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先生的信

1938年的五月，L城首户江家乱作一团。昨天的报纸上说徐州失守，江家因为小姐病情所耽误的南迁也因为小姐的去世被重新筹备，已经不需再等了。有几个底下人做工时都议论要不是小姐，临沂没了的时候大家就该撤。

底下人说话自然不会被老爷和太太听见，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功夫关注家里的佣人。江一云，江家的家主，从淞沪会战时就着手准备举家迁到广东，从去年年底小姐染了肺病以后，整个过程更急了。包括乡下的田地和城里的商铺在内，江家百余年的大部分积蓄都换成银元和成堆粮食，现在因为这帮日本人连江家老宅都要舍了。因为江家的动向，L城的居民算是忙开了，江家都要跑何况那些普通老百姓。城里物价上涨，百姓有的堵政府大门有的收拾细软跑路。走在街市以上，甭管干什么的都行色匆匆，仿佛日本人明天就过来了。江一云每天应付家务事就搞得心力交瘁，偏偏前些天开始小姐的肺病一天重过一天。那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时不如一时，一会儿不如一会儿，最后连城里最好的大夫都退回十块的诊金便不再上门了，看着小姐躺在床上一点点地咽气，太太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这一天早上，邮局的人送来一封信，门房一看上写着“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陆尘风收”便送到江一云的书房里去。偏巧那天，城里其他几个大户跟政府联合起来找上江家，现在江家搞得满城风雨，各家生意都不好做了，这因为这事找江家要个说法，这信就压在书房里。

再过些时日，徐州失守的前几天，小姐最终还是没撑住，L城首户江家的小姐江祎过世了。等操持完葬礼，江一云跟自己的太太坐在书房里，太太已然是流不出眼泪了，江一云心里也不是滋味。眼瞅着国家危亡之际，自己唯一的女儿就这么没了，现在举家南迁只不过是为了保住祖业，以后自己的天伦之乐是享受不到了。再说了，女儿现在死了也对不住自己的好朋友陆尘风啊，三年前陆尘风出国游学艺术，临行前向自己提起过婚事，自己也同意了。这么想着，目光撇到自己的书桌，因为女儿的葬礼，这几天许多公事都堆在那里。一件件翻看，都是些寻常事项，直到看见了那封信。那信装在白牛皮纸包成的信封里，信封上用清秀小楷写着“巴黎国立高等艺术学院  陆尘风收”，江一云当然不可能写这封信，问了太太也说不曾给写过。

莫非是阿祎写的，江一云拆开信封时这个念头划过脑海。信封被打开，里面的信纸上同样的小楷字体显是女孩子的手笔，再一看信的内容果然是江祎写给陆尘风的。

亲爱的先生：

  展信佳！愿您无病无灾，一切顺当。

  恐怕先生没想到我会给您写信吧，明明按照约定应当是先生您先寄过来的，可先生已经走了三年有余却一封信都没有，想是邮局那边出了差错，我就擅自违反约定了。

  虽说是给先生的信，但我也实在不知道写些什么，妈妈在一旁嘲笑说不要给先生您增添麻烦。妈妈可真是不懂，我怎么会给先生添麻烦呢，我从见到先生的第一天起便从未给先生添麻烦。那是八年前一个三月的早晨，那年的槐花开得早一些所以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父亲领着您来到家里。

  “这是我的老友，以后在这座城里住下了，平时多照应些。”父亲说完，我抬起头，正对上先生的目光。至于父亲后来说什么我就没怎么听，因为被先生的穿着所吸引。先生那天穿的是青蓝色的长袖衬衫，从领口往下数有三颗扣子没系，下面是深黑的长裤。我想先生的长相是读书人的模样，应当穿长衫配软底布鞋才是呀，正要再往下看您的鞋时，父亲就叫我给您打招呼，我哪里反应得过来只能愣在那里，叔叔他们就一阵哄笑“阿祎害羞了”。先生把手伸过来，那手真白啊，比我的手还白，一看就是经常拿笔杆子的手，“你好，今后请多关照”这就是先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不知道先生还记不记得。我跟先生握了手，叔叔他们又笑，我就因为这个事埋怨了父亲和叔叔们好久。不过从那天起，我就已经在心里给您起好“先生”这个称呼了。

  后来先生在城东住下，亲戚小孩都上先生家识字去，本来父亲不让我去的，妈妈劝了好久。头一天上课，先生仍是那青蓝色的长袖衬衫，看着好不亲切。放课后，我回到家同父亲讲先生穿长衫更合适一些，没想到来周先生就换了藏青的长衫。学了国学的一些书后，头两年过去了，我因为努力获得先生的赏识，渐渐地我们也亲近了些，先生叫我时也开始用“阿祎”了。那时候中午您家里没有佣人做饭，我就自荐烧些小菜，先生总夸我饭烧得好，可回到家去再做出，妈妈却总说我烧得不好吃“烧菜是能看出人心的，用点心吧”。第三年，先生给我开了英语课，第三节课让我翻译“I love you”和“I like you”说是英国话跟中国话的区别，我一直搞不懂，先生您就从桌子那面绕过来看着我说“I like you就是你的眼睛很好看，I love you就是你的菜很对我胃口。”到现在，我也没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很喜欢跟先生念书的日子，因为就算是寻常放休的日子也不用被父亲逼着去参加宴会，先生出去踏青我就一起。那么任性对其他人来说想必是困扰，可先生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开心。我跟在后面，先生步子大走得快，每当我要跟不上的时候只要伸出食指，您总会牵住它，我就跟上了。风大，吹得树叶哗啦啦得响，先生总会说这是森林的呼吸声，可在我听来分明是风声。从城东边出去三里地就到了山脚，那山不高树倒不少，树多了连成排再多就成了林。先生还曾在其中迷路过呢，正巧下了雾，咱们走散了，先生不辨东西又不高声喊出来，我喊了三声“先生”，您才回了一声“阿祎”。我跑过去，您一把抓住我的手，能感觉出您手心都是汗。

  我记得有一次上文章课，我本应专注在先生布置的课题，可谁知道外面竟有一个新搭的燕窝，我就这么看了许久，到了上交的时间，当然只能交半篇。转天先生批改回的稿纸上画着一个少女盯着窗外屋檐下的燕巢，旁边还有小令“咦？窗外新燕啄春泥。将耳倾，忙把书文立。”。您知道吗，我收到这张稿纸羞透了心，竟接连三天不出房，想必先生是有印象的，那篇稿纸现在已不知压在何处了。

  到了第五年，开始授我绘画课。起初是中国画，先从拿笔开始，我不晓得什么怪症，先生一盯着我手就不住地抖，先生见了总要笑一笑的。这一笑，抖得更厉害了，脸也开始发烧，把墨点甩得哪里都是，最后干脆把笔一扔，不画了。先生也不说话，与我静坐在屋中，每次过个十几分我就绷不住了，重新提笔。但有一次，因为前一天晚饭时父亲责备了我几句，那一整天我见谁都没好气，午后的绘画课干脆把笔摆在那里，一动不动。先生照样静坐，画室里一点声息都没有，我就想到了丫鬟小静转而又想到昨天被父亲训斥后小静也不过来安慰我，妈妈也不在桌上劝父亲，现在竟连先生也不理我。想到此处，再看先生，照样坐在对面盯着茶盏一句话也不说。

  “先生？”桌上飘过一朵云的阴影将茶碗全拢起来。

  “先生。”先生好似聋了。

  “先生！”对面那木头实在让我恼火了，我干脆绕到先生面前大喊一声。也不知道那茶盏比我好在那里，不过是安溪产的普通青瓷，上面釉着山水，可这东西竟像世上的唯一的宝物一般吸引着先生。直等过了小半个小时，先生才抬起头来看着我，那眼神与看茶盏时一样。我问您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先生还记得当时您说了什么吗？

  “阿祎，西洋画非常讲究光影明暗的技巧，有的时候画家们要等几个小时才能找到合适的效果。对于不懂画的俗人，这就是虚度了时间，但对于画家们来说只要是最合适的，等多长时间都不算长，因为这样才能表达他们的内心。阿祎，你觉得刚才是虚度时间吗？”

  那时候我不懂，现在先生走了三年，这三年我就好像虚度了一样。西院的小柳也长起来，前几日从医院回来，瞧见柳树光秃秃地立在院子里正像您说过的“惆怅久，恰似归来时刻庭中柳”。

  近来国内战事频发，南迁之事父亲也提过不止一次了。可我想念这里，城西的酒馆您是常去的，现在也搬走了；听说城东小山前的村子也不剩什么人家了。我多想让先生牵着我的手指出去走走，到山上站一站，到先生说“起风了，我们回去吧”我们再一前一后地回去。现在多亏我说酸了嘴加上体力欠佳不宜长途奔波，总算南迁的事情压下了。现在先生回到城里仍来旧时住处就好，我跟小静带着几个其他佣人住在城东先生的宅子里，回信往这里寄就好了。

 

祝先生求学顺利，敬请旅安。

                                                            学生江祎

                                                          辛巳年腊初

看过信后，江一云和太太已然泣不成声，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有如此心愿，自己长久以来竟没有发觉。

“怎么办？你是当家的，你说这信怎么办？”

“先到南方去，等尘风回来给他吧。”

1938年5月24日，L城首户江家举家南迁。火车上江一云和太太面对着那封信和当天的报纸一言不发，报纸上登了徐州会守军阵亡将士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