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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文 《咬定卿卿不放松》

推文 《咬定卿卿不放松》

作者: bc545e70df42 | 来源:发表于2018-01-07 13:58 被阅读0次
    推文 《咬定卿卿不放松》

    《咬定卿卿不放松》作者:顾了之

      晋江VIP2017.10.14正文完结+番外(115-121)

      文案

      元赐娴梦见自己多年后被老皇帝赐死,成了长安桥上一块青砖;

      醒来记起被鞋底板支配的恐惧,决心抱紧未来新君帝师的大腿。

      经某幕僚“投其所好”四字指点,她挥墨写情诗。

      陆侍郎见诗吐血三升,怒闯元府闺房。

      他教她投其所好,她竟以为他好诗文?

      他好的分明是……!

      阅读指南:类唐架空,切勿考据。主言情,辅政斗。

      内容标签: 甜文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元赐娴,陆时卿 ┃ 配角:郑濯,郑筠,元钰,陆霜妤 ┃ 其它:

      、以身相许

      元赐娴又做怪梦了。

      这是第三次。

      梦中照旧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她被困在一块四壁潮湿的桥石里,压抑非常。

      百姓在桥上议论纷纷,说元氏父子举兵造反,活该惨死,倒可惜了元家小娘子无辜受累,这样的绝色美人,竟落了个遭人抛尸沉河的下场。

      有人说:“听说是逃到了这桥上,然后被乱箭射死的。”

      “啧,年纪轻轻的,才十八呢。”

      又有人接话调侃:“可美人终归是美人,死了也吃香,就昨儿夜里,我还瞧见一伙人在这儿偷摸打捞。”

      昨年孟春,元赐娴头一回做这梦时,只觉哭笑不得。

      她好好的一枝花,却成了块千人踩万人踏的石头,遭烈阳炙烤,雨雪覆冻,日日与脏臭的鞋底板子和车轱辘为伴,这叫个什么事?

      且不说父兄怎么就造反了,她倒是好奇,谁人竟稀罕她的尸首啊。

      可别瞎捞了吧。她在石头里,能帮帮忙将她凿出来不?

      但头回碰上如此荒诞的梦,她到底一笑置之了,直至今年孟春,再度被这梦桎梏折磨,方才察觉不对。

      这第二回,梦里似乎过了很多年。

      她听见有人在桥上感慨世事难料,说是当年,元氏父子惨遭皇六子手刃,不想如今,这桩谋逆案竟峰回路转,得了平反。

      有人悄悄附和,说可不是嘛,瞧瞧这大半年来瞬息万变的,先是徽宁帝被逼禅位,做了空壳子太上皇,再是排行十三的幼皇子上位,由太上皇曾经最宠信的臣子辅佐登基……这样讽刺的事,谁能料想得到?

      说到这里,似有车马驶近,两人当下噤了声。

      元赐娴也醒了,睁眼回想一番,不由悚然一惊。

      这梦怎么好像不单是梦。

      她生于国都长安,九岁那年随受封“滇南王”的父亲迁居姚州,直至昨年及笄才因圣人钦点,回了趟京,得封“澜沧县主”,而后很快复返西南。

      她既常年远离朝堂,对那些个腻歪的政事所知甚少,何来道理凭空梦见这些?更令人险些惊掉下巴的是,她旁敲侧击地向父亲打听了一番,发现当今圣人还真有个四岁的幼子,排行恰好十三。

      细思之下,元赐娴一阵寒颤。

      彼时她便已有些按捺不得,再过几日,又从留京兄长来信中得知,他近来似与朝中皇六子走得颇近。想起梦中两年后,兄长正是命丧此人之手的,她便彻底坐不住了,收拾了包袱远赴长安,意欲弄个清楚。

      眼下,她正身在辘辘向北的马车里。车行两月,已离国都很近了。

      ……

      清早,元赐娴在一阵颠簸中醒来,心里苦闷。

      这第三回梦境没什么新鲜的,多是头两次情形的重复,唯一的收获是,这回她留了个心眼,从人们嘴里分辨出了一二讯息,大致晓得了那桥在何处。

      车内,婢女拾翠见她形容疲倦,鬓发湿漉,连忙捻起一方素绸汗巾替她擦拭,边道:“小娘子可是魇着了?”

      她回过神,摇摇头,拿起一面铜镜照脸,掌心压压面颊:“没事,就是梦见有人夸我美。”说罢眨了两下眼,“怎么说的来着?哦,绝色。”

      拾翠噙笑看她。小娘子的样貌当是生得无可挑剔。眼见得冰肌玉肤,吹弹可破,黛眉如远山,俏鼻若琼瑶,尤为惊艳的,是一双形似桃瓣的眼,秋水横波,潋滟迎人。

      她附道:“那这人可是个有眼光的。”

      元赐娴点点头,深以为然,完了朝车帘外问:“拣枝,再多久能到长安?”

      “小娘子,就快了,大约午时。”

      她想了想吩咐:“改道走城东延兴门,咱们去漉桥看看。”

      马车拐了道弯,待巳时过半便绕行到了漉桥。

      此桥去延兴门数十里,算得上沟通西东的冲要,素是城中人与东游客折柳惜别之地,因桥上送行者莫不销魂断肠,亦称“断肠桥”。

      仲夏五月,艳阳当空。漉水河面波光粼粼,如生细皴,两岸绿柳覆荫,再远些是数十棵花期将尽的槐树,白槐花铺落一地,远望宛如积了层厚实的雪。

      拣枝将马车停在桥边,当先下去,掀帘向里道:“郎君,漉桥到了。”说完见元赐娴利落步出,心下不由猛地一跳。

      她随侍小娘子多年,倒见惯了她艳丽姿容,只是此番远赴长安,为图行止便宜,小娘子一路皆作男装扮相,眼下身穿月白圆领长袍,头戴青黑软角幞头,足蹬乌皮靴,便似个翩然俏郎君。这一举手一投足,险些将她的魂儿也勾了去。

      元赐娴略一停顿,抬脚往桥上走去。

      她头一回做那怪梦,恰是昨年进京受封途中,到长安后心生好奇,便走访了附近包括漉桥在内的几座石拱桥,却不敢肯定究竟是哪处。如今好歹能够确信了。

      青砖垒砌的石拱桥巍峨古朴,长不见尽头。

      元赐娴在桥上站了些时辰,细细环顾一圈,忽然问身后婢女:“拾翠,你说,若城中要犯意欲出逃,选择此桥是否明智?”

      “漉桥通往东都洛阳一带,婢子以为,要犯经此混入繁华地界不失为良策。郎君何出此言?”

      她葱根般纤白的食指点在桥栏上,轻敲了几下。话虽如此,但逃到这桥上被乱箭射死也太窝囊了,想想就很失风度。

      她叹口气,不答只笑:“饿了,进城吧。”

      “拣枝牵马喂食未归,郎君莫不如在漉亭稍候。”

      元赐娴点点头。

      漉亭是设于此桥的驿站。渐近午时,桥上来往者络绎不绝,倒是这座朱瓦长亭隔绝熙攘,十分阴凉。

      却不料元赐娴刚在曲栏边的美人靠坐下,便有一阵急促步声自长亭两头齐齐传来。

      一群家丁打扮的男子来势汹汹,她立时戒备起身,随即听见个甜糯的女声:“不得无礼,这位可是我救命恩公!”

      一副包抄架势的家丁们稍稍散开一些。一名身着鹅黄色罗衫的少女提了裙摆匆匆奔至,正是说话人。

      元赐娴奇怪地瞥瞥她:“小娘子是否认错了人?”

      她刚到长安,鞋底都还没踩脏,哪里救过什么人。

      这黄衫少女一头乌发梳作鬟形,看来尚未成年,个头也比元赐娴矮几分,倒是五官生得十分精巧,说话间,一双晶亮的鹿目顾盼神飞。

      她似乎看元赐娴看呆了,还魂后忙答:“恩公不记得了?昨年初春在这漉桥,恩公曾救奴性命,奴也曾自报家门。”说罢也不管元赐娴是否存了印象,上前几步,眼底微露羞怯之色,“奴寻觅恩公整整一年,一心只盼以身相许。如恩公尚无妻室,奴愿以此报当日之恩!”

      拾翠会些功夫把式,见她莽撞凑近,下意识将手中未出鞘的障刀一提,横在她与元赐娴之间。周围家丁一骇,亦纷纷摆拳防备。

      好端端的,四下霎时剑拔弩张起来。

      元赐娴听她一口一个“恩公”,着实懵了懵,待仔细瞧过她脸容才依稀想起,昨年走访这座漉桥时,的确生过桩意外。

      彼时桥上人潮汹涌,一男子御马不当,惊慌失措地连人带马冲进人群。她躲过马蹄后,见一旁并肩的两名娘子被冲撞得连连逼退,将将就要后仰翻出桥栏,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拽。虽未能将两人一道救了,却好歹扯着了一个,免于落水的,似乎就是跟前这名少女。

      但她着实不记得人家姓甚名谁了。眼下只根据对方说辞猜得,许是她当日一心深藏功与名,匆匆离场,却因一副男装扮相惹了误会,勾了女儿家的情思。

      元赐娴斟酌了一下。

      看这小娘子的打扮,估摸着非富即贵,今后在这长安城,说不准还有往来,此事得尽早说明白才好。何况她这身男装是为免去长途跋涉一路不必要的麻烦,如今到了安定的国都,已无隐瞒的意义。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拾翠搁下障刀,刚想恢复本声与对方解释,却眼前一晃,见迎面又来了个人。

      是个身穿深绯色官袍的男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模样,肩宽腰窄,身量颀秀,乍见倒是丰神俊朗好姿仪,只是一双斜挑的凤目微露寒芒,叫人深感来者不善。

      这一波一波的,倒是有完没完了?

      四面家丁见了来人,忙散开一道口子。一旁少女也回过头去,微讶之下上前笑道:“我刚派人去请阿兄,不想阿兄来得这般快。”说罢伸手一引,看了眼元赐娴,“这位便是我与阿娘提过的救命恩公,也就是阿兄的未来妹婿了。”

      这自说自话的,真叫元赐娴想掩面扶额。只是还未及动作,便先感到对面男子的目光在她身上睃巡起来,先在她腰身一落,再往上看她露在外边的一截颈项,紧接着,瞳孔骤然一缩。

      这目光如有实质,叫她忽觉被盯住的那片肌肤发热,生痒。

      男子却很快打消了审视,撇过头剜了妹妹一眼,朝四面吩咐:“都退下,送小娘子回府。”

      少女不肯走,急道:“阿兄!我已向恩公承诺以身相许,如何能出尔反尔?女大当嫁,你与阿娘是留不住我的!再说恩公有什么不好?你瞧瞧他,可是像我先前说的,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男子因生了对凤目,本就是不怒自威的长相,闻言脸色更阴沉几分。

      少女这下似乎有些怕他了,缩起了脑袋。

      也是,听听这没良心又欠收拾的说辞,元赐娴都帮着捏把汗。

      她张嘴想将先前没能出口的解释说完,好打发了这对兄妹,不料却被男子占了先机,见他微露无奈之色,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的确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一位……”

      他说到这里一顿,盯着元赐娴的脸道:“小娘子。”

     、恐狗症

      男子面无笑意,眼光漠然,好端端一句“小娘子”,到了他嘴里,呵出的气都是冷的。

      大周朝崇尚兼收并蓄,民风自由开化,对女子少有拘束,像元赐娴这样男装出行的,倒算不上标新立异,被人戳穿原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这火眼金睛的男子看来并非古来为人称道的谦谦君子,相反,他浑身上下都透了股莫名的挑剔与倨傲,叫人觉得不大舒服。

      元赐娴还不晓得,陆家这位名“时卿”的郎君,就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脸比鞋底板子臭。

      一旁的陆家小女陆霜妤震惊难言。

      元赐娴见状,不再粗着嗓门说话,以本声与她道:“小娘子好意,我自当心领,但正如令兄所言,我并非男子。”

      听这一把纤细的脆嗓,哪能不是女儿家?

      陆霜妤目瞪口呆,眼光在她面上巡了几遍,才终于回过了味来,心内一刹百转千回,脸蛋也涨得通红,却继续嘴硬:“我不信,你与阿兄合伙骗我!”

      元赐娴和陆时卿互瞥一眼。

      这不大友善的一眼过后,元赐娴有点奇怪了。她大热天被人围堵在此,不舒爽是该的,可这男子倒怎么也一副被人欠了八百两黄金的模样?

      哪有这么对待“救妹恩人”的。生了张男女通吃的脸也非她之过啊。

      她没了耐性,道:“我与令兄此前素未谋面,谈何合伙?至于欺骗一说便更无稽,你若不信,改日等我恢复女儿身,再来寻我就是。”说罢皮笑肉不笑道,“天热,告辞。”

      陆霜妤快哭了。

      约莫是自欺欺人,她还不死心,张臂挡在元赐娴前头,不给她走,咬咬唇道:“你不留名,我去何处寻你?你这是心虚了!”

      元赐娴觑了眼陆时卿:“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叫令兄回头查查便是。”

      这身官服是朝中四品官员的规制。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位子的人,怎会是简单角色?查个人嘛,再容易不过了。

      陆时卿淡淡回看她一眼,冷声与妹妹道:“霜妤,回来。”

      陆霜妤瘪着嘴退回去。

      元赐娴向她略一颔首便不再停留。

      只是她到底没能如愿,才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疑似兽犬蹬地的异响,与此同时,响起一声短促尖利的惊叫。

      她步子一顿,回过头去,见一只硕大的黑皮狗不知从哪蹿了出来,箭一般朝陆时卿冲了过去,到他跟前一个猛扑,一口叼走了他腰间的一块玉玦。

      “咔”一声,狗将玉玦干脆地咬成了两半,在他脚边目眦欲裂地盯着他,喉咙底一阵低吼翻滚。

      惊叫完的陆霜妤见这一幕,一时也忘了执着元赐娴的离去,慌忙挡在陆时卿身前,高声道:“阿兄莫怕!”说罢扬手吩咐家丁,“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野犬拿下!”

      元赐娴正扭身过来,听这一句“阿兄莫怕”,险些一崴,左脚踩了右脚。

      再细瞧,只见方才神情倨傲的男子此刻脊背僵直,面白如纸,双目大睁,嘴唇发颤,哪还有半分威严气度可言。

      风吹过,一颗豆大的汗珠顺他齐整的鬓角滑下,淌在他紧绷的下颌悬而不落。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负手站姿,拳头却紧攥起来,掐得指骨微泛青白。

      几个家丁慌手慌脚将狗逮了起来。气氛一度非常凝固。

      元赐娴呆了下,一个没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狗一得到控制,陆时卿便飞快恢复原样,目不斜视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僵硬地侧过身来,冷冷看了陆霜妤一眼。

      陆霜妤短促地“啊”一声,立时明白她干了什么蠢事。

      狗是阿兄的软肋,原本这该是家族秘辛,阿兄也极力对外掩饰,可她却三番几次叫他在外人跟前露馅,以至如今朝中看不惯阿兄的人,总拿这等凶犬来调侃他。譬如滇南王留在京中的独子,元钰。

      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时卿,捂紧嘴巴,示意以后绝不再这般嘴快。

      满京城都传遍了,哪还有什么以后?

      陆时卿咬紧牙关,强忍怒意,看向朝长亭大步流星而来的人。

      相较这边的陆时卿,来人身量更健硕魁梧一些,肤色亦深上几分,行止间一派利落潇洒的武人姿态。还真就是滇南王的独子,元钰。

      等他走近,陆时卿薄唇一翘,一字一顿,切齿地问:“元将军可是来寻令犬的?”

      这等训练有素的猎犬哪会无故出现,必是经人授意的。眼下狗主人来了。

      元钰先掠了眼元赐娴,见妹妹一副看戏模样,当未受欺凌,才将目光落回近前:“陆侍郎真乃元某知音也。”说罢从家丁手中接过爱犬,垂眼作心疼状,“哎哟,我的小黑黑,可算找着你了!”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黑皮狗立时伏低,两眼一泡泪,活像刚挨了顿揍。

      元钰将狗放去地上,完了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元某忘了,陆侍郎与犬类素不投机,家犬叫您受惊了吧?”

      陆时卿微笑着扯下了腰间另一块玉玦,递上前,避而不答:“令犬既是瞧上了陆某的玉玦,不如两块都拿去吧。”

      元钰道声谢,抬手接了,低头道:“还不快谢过陆侍郎。”

      “汪汪!”

      陆时卿一张俊脸僵了僵,额间的汗复又铺了密密一层。

      元赐娴忍笑。

      元钰似乎这才注意到她,有意不暴露她身份,惊喜道:“啊呀,娴兄,你竟也在!说好今日府上一叙,我久等不见你来,这才携家犬出门寻觅……如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说罢一副要与她勾肩搭背的模样。

      浮夸,太浮夸了。

      元赐娴嘴角微抽,眼看陆家兄妹像看傻子一样盯着他们,恨铁不成钢地道:“阿兄,莫演了,人家知道我是女儿身。”

      元钰笑容一滞,快要勾着她肩的手倏尔拐弯,转而合了掌重重一拍,对搓一番,尴尬地咳一声,向目光森冷的陆时卿道:“这个……既然如此,时候不早,咱们也散了吧。陆侍郎先请?”

      陆时卿瞥了眼前边的拦路犬,保持微笑,声色清淡:“论身份品级,元将军在陆某之上,当是您先请。”

      元钰摆摆手:“哎,不成不成,品级都是虚的,您也晓得,我就是个闲散将军,能跟您这圣人跟前的大红人搭上话,都是我的荣幸。还是您先请,您先请!”

      两相僵持,陆霜妤踌躇片刻,咬咬唇下了决心道:“阿兄,要不我‘先请’吧,你跟在我后边!”

      陆时卿的微笑保持不牢了,狠狠剜她一眼,甩了手就要开路。

      “汪!”

      一步迈出,忽闻一声犬吠。他蓦地一顿,一个急转身,脸色铁青地朝长亭另一头绕路去了。

      陆霜妤揪着颗心跟了上去。

      元赐娴再忍不住,抱着肚子笑倒在了美人靠。

      元钰还嫌不够,继续添火,朝一行人背影喊道:“陆侍郎腿软慢走,当心跌跤啊!”

      等人走了,他才在旁坐下,双手撑膝,向元赐娴横眉道:“怎么回事啊你,刚到长安就惹上这种人。”

      这种人是哪种人?

      她收起笑,神色无辜:“这可怪不得我,不信问拾翠。”

      拾翠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完了道:“郎君,小娘子初来乍到,不想给您惹麻烦,已是极力忍耐了。”

      元钰听完一拍脑袋:“都是阿兄的错。如此说来,这姓陆的兴许第一眼便认出了你,才刻意摆脸,将与阿兄的恩怨牵连给你。”

      元赐娴奇怪地眨了下眼:“他怎会认得我?我不过昨年……哦,我随阿爹进宫受赏那日恰逢朔朝,倒是百官齐聚的……”

      她就说嘛,她束平了胸,画粗了眉,也涂浓了肤色,他怎还如此一针见血识破她的女儿身,原是见过她这张脸。

      她睨了元钰一眼:“那我倒要问问,阿兄是如何惹上‘这种人’的了。”

      元钰张了嘴难以启齿,见她好整以暇望着自个儿,只好撇撇嘴道:“还不是这人怪癖太多,一见不对称、不齐整的物件摆设就浑身难受。你方才也瞧见了,他腰间一左一右垂了两副一模一样的玉玦,寻常人哪有这样的?”

      她一愣,回想一番点点头:“奇人也。”

      难怪被狗叼去一块玉玦,就干脆连另一块也不要了。

      “可不是!你不晓得,有回上朝,我不过从百官队伍往外凸了小半臂距离,他竟就浑身不舒坦了,愣是叫官员们一个个往我这头传话,叫我端正点站整齐。圣人正讲着话呢,见底下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不高兴了,叱问咱们在做什么,他就面不改色地出列,将我站没站相的糗事讲给了满朝文武听!”

      “你说说,他是正四品上的供奉官,每逢朝会必要列席,我呢,我就是个不干实事的,一月也就初一、十五两日能去宣政殿见见世面,难得一回,他眼不见为净不就得了,偏要这样欺负人?”

      元赐娴笑得腰也直不起,半晌抹了眼泪道:“后来呢,圣人怎么罚你们的?”

      元钰更来气:“明明是他不分场合挑三拣四,圣人却只教训了我!”说罢叹一声,“甭提了,谁叫人家得圣人爱重,有恃宠而骄的本事呢。”

      元赐娴原还想再笑,听到最后脸色稍变:“你的意思是,这个陆侍郎是圣人的宠臣?”

      、艳闻

      见她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元钰不明所以答:“不错。”

      圣人理该不只一名宠臣,原本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元赐娴心底正装了事,一听这话便联想到了梦中情形。

      此番进京,除却六皇子、十三皇子及徽宁帝这三名关键人物,她还得摸摸那个所谓宠臣的底细才是。

      她长长“哦”了一声,试探道:“什么角色,年纪轻轻竟能坐上高位,还如此受宠?”

      “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元钰此前得了消息出城迎她,匆忙之下未用午膳,到了漉桥,见陆家人不知何故堵着她,便来替她出气,眼下着实饿极,不等她答就道:“走,回府再说,今日你阿嫂下厨,给你做了好吃的。”

      兄妹俩离了漉亭进城去。元赐娴一路问东问西。

      元钰被缠得没法,只好道:“此人名‘时卿’,表字‘子澍’,十五岁高中探花,得圣人器重,一路青云直上,入仕七年,如今任门下侍郎,能耐得很。”

      元赐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先前听兄长称此人为侍郎,她道他或是六部哪处的第二把手,如今听是门下省里边的人物,便知了这一句“陆侍郎”的分量。在大周,这可是个极有分量的官。

      她继续试探:“我早年离京前,对长安的簪缨世族多少留了印象,不记得有什么书香传世的陆家。”

      “陆子澍并非长安人士,出身算不得高。这陆家是东都的望族,虽在地方上也够排得上号,与京中权贵却到底比不得。”

      “东都洛阳的地方望族?”元赐娴重复一遍,“如此说来,陆家祖上或有入京为官者,攒了什么功绩?”

      这不过一面之缘,三言两语,怎么还扯去人家祖上了啊。

      元钰狐疑看她:“元赐娴,你给我老实讲,打听这些做什么?莫不是方才一番来往,叫你对这姓陆的生了什么儿女情长的心思?”

      她一愣之下嗤笑一声:“且不说这人脾性古怪,就你那只黑皮狗,我都敢将指头伸进它嘴里,这老大不小的却吓得那样,我岂会心存好感?再说了,”她算了算,“他如今二十二,早该有妻室了吧。”

      “你别说,还真没有。”元钰冷哼一声,“谅你也瞧不上这等文弱书生。你不上心最好,万莫跟京中小娘子一样见色起意,一个个对这姓陆的打算盘。阿兄我与他是结了深仇大恨的,你可记好了!”

      元赐娴见他误会去了天南海北远,只得暂缓此事,撇撇嘴道了句“小心眼”,不问了。

      ……

      长安元府位于城东北的胜业坊。这一片靠近皇城,周边多达官显贵的宅邸,都是雕梁画栋的富丽人家。

      当初元家在胜业坊建府时,元赐娴的父亲尚未建功封王,等封了王便远迁姚州镇守西南,留独子在京。而元钰只因门荫得了个从三品的武散官,并无实职,自然也无建树。故而元府始终未作扩建,宅广约二十一亩,在这权贵云集的一带不算太大。

      进了府门,元钰吩咐后边仆役:“将小黑带去偏门进。”

      元赐娴闻言停下,猜到他此举之意,迟疑问:“阿嫂的身子还是不好?”

      元赐娴的嫂嫂因儿时一场雪难,落了病根,患上咳喘,多年来始终未痊愈,是万不可受这等兽犬毛发刺激的。

      元钰隔着幞头摸摸她脑袋:“就那样,从前的事,你不必挂怀。”

      她点点头,很快不想了:“我想吃葫芦鸡了,姚州的厨子总做不地道。”

      “想吃几只都有。”

      ……

      元赐娴胃口大开,与兄嫂一道用膳时,永兴坊陆府的情形就不大乐观了。

      陆霜妤回房后再绷不住,一头栽进被褥,放声哭喊。

      实则她原还抱了些希望的,可等元钰来了,瞧见那双几乎与元赐娴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再记起滇南王膝下笼统一子一女,便当真死了心。方才在漉亭,她因顾及兄长颜面才隐忍不发,这下却是伤心上了,饭也不肯吃。

      陆时卿也没好到哪去,先前下了朝就听人回报,说妹妹又跑去漉桥“守株待兔”了,气得母亲大发雷霆,便府也没回,亲手去逮人。陆霜妤派人请他相看所谓妹婿时,他已快赶到了漉桥。

      一早上来回折腾,又被元钰惹得心内郁结,他哪有工夫再管不叫人省心的妹妹,进门便命仆役将前因后果禀给母亲,随即冷着脸回了房。

      陆时卿没顾得上用膳,火急火燎沐浴了一场,咬着牙足足洗了快一个时辰,才觉身上没了那牲畜的气息,完了又处置了一下午公文,黄昏时分才歇。

      他揉揉眉心挥退左右侍从,等房门将阖,忽然道:“叫赵述来一趟。”

      赵述是陆府管家赵伯的儿子,平日多替陆时卿料理杂事。

      很快有个不到二十的少年来了,在桌案前毕恭毕敬站好:“郎君有何吩咐?”

      陆时卿手中执了卷书,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去查查那个元氏女。”

      赵述颔首,从宽袖里抽出一本藏蓝封皮的小册子来,双手奉上:“郎君。”

      他抬头一瞥:“什么东西?”

      “此册记录了澜沧县主迄今为止大小生平事迹。”

      他一噎,先责:“谁叫你擅作主张查了的?”

      “郎君近来对元家看得紧,今早小娘子又与澜沧县主生了牵扯,小人心知您当有此需求,便花了几个时辰整理成册。虽尚不完善,您亦可先过目。”

      陆时卿没接,蹙眉看了眼不薄的册子:“尚不完善?你是嫌府上墨水太多,用不光了是吧。一个异姓郡王女,就这点年纪,该是如何丰富多彩的经历,才能叫你写本册子?”

      他怕是连芝麻点大的事也给写了,替人撰了本传记!

      赵述有点无辜:“这位澜沧县主确实大有可书……”见他不悦,忙改口,“当然,说白了,也就是点无关紧要的。郎君公务繁忙,小人可拣些重点,与您从简了说。”

      陆时卿冷着脸“嗯”了声,示意他讲,骨节分明的手缓缓翻过一页纸,继续垂眼看书。

      赵述把着册脊振了一振,清清嗓讲:“要问澜沧县主的名号从何来,还得自两年前一桩举世震惊的艳闻讲起。说是彼年,尚无封号的元小娘子踏春于野,偶逢一行域外客,打头人恰是微服的南诏国储君。”

      “经此一面,南诏太子对元小娘子心生恋慕,后密信与滇南王,言明求娶之心。滇南王以周律通婚禁令为由,严词拒绝,南诏太子不甘,数月后,领兵一举攻入西南!”

      陆时卿的目光始终落在书卷,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很快又翻过一页。

      赵述却愈发起劲,高亢道:“南诏举兵入侵,边关战事胶着,我大周守备不敌,频频退守。恰此时,南诏太子发声,称若周皇令滇南王独女前往和亲,便愿就此退兵,放弃唾手可得的城池,与我大周缔结秦晋之好!”

      “敌强我弱,如不应,恐危及剑南。而元小娘子虽非皇家郑姓,其外祖母却是与先皇同辈的公主,令她以宗室女之名和亲南诏不失为良策。正当朝臣纷纷奏请圣人忍辱求和之际,滇南王传急报回京,恳请圣人许他十四日之期,称必将击溃敌军,若不能,则以死谢罪。”

      他说到这里情绪高涨,面色通红,激越之际,顺手抓起桌案上的镇尺,道:“结果您猜怎么着?”说罢将镇尺往案上一拍,清脆响亮的“啪”一声。

      陆时卿被震得抬起头来,一双眼眯成一道缝,几欲冒火。

      赵述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抖着手将阎王的镇尺物归原处。

      陆时卿盯着他道:“结果滇南王大败南诏,翌年春,奉旨进京受赏。圣人见元氏女大喜,将因和亲之故意欲赐封的公主名号降了几等,册封她为‘澜沧县主’……”

      他说到这里放慢了些,一字一顿地问:“赵述,你吃饱了撑的,讲这满朝皆知的事给我听?”

      他方才一听开头就知是废话,因专注于手中书卷也懒得打断,只当他不一会儿便可讲完,哪知这小子竟说书一般唠了半晌。

      赵述敛色道:“郎君说得不错。但县主进京当日,您便因公差南下,数月方归,后边这一段,您兴许就不清楚了。”

      陆时卿瞥他一眼:“三句说不到重点就出去。”

      赵述一凛,道:“据说册礼当日,朝中九皇子亦对县主一见倾心,过后曾几次三番恳请圣人赐婚,圣人非但不应,还将这事悄悄压了下去。”

      陆时卿薄唇一勾,冷笑了声,也不知想到什么。

      赵述怪道:“郎君,小人好奇,澜沧县主真如传言这般貌美吗?外边都说,这个小娘子是祸国的来头……”

      他问完感觉气氛不对,想是自己又多嘴越矩了,紧张得吞了口口水。

      陆时卿警告般看他一眼:“九皇子年纪尚幼,心性不定,今日瞧上这个,明日瞧上那个,图新鲜也不稀奇。至于南诏太子……你当他是心智不全,还是真没见过美人?或者你以为,南诏王是吃干饭的,任由儿子胡来?再说,你出门踏个青试试,能偶遇别国储君?”

      赵述心道就他这平平相貌,出门也不管用,谁会来设计他啊。面上则敛了色,拍起马屁:“郎君眼光犀利,小人须向您学习。”

      陆时卿搁下书卷,抿了口茶,“嗯”一声,脸色好看了点。

      “话说回来,郎君最关切的,当是县主忽然进京一事。小人现下查探到,自姚州起始,滇南王本是派了队亲信一路护送县主的,只是不知何故,这些人都被县主半道遣返了。”

      陆时卿微眯了眼,将食指关节抵在唇下,不晓得在想什么。

      “至于县主进京是事出偶然,还是另有缘由,小人尚在查探……”

      “不必。”陆时卿打断他,“万莫打草惊蛇,此事我亲手来办。”

      、美人出浴

      长安的仲夏热得恼人,与滇南大相径庭。

      元赐娴被日头毒怕了,一连几日都未出门,有一回收到了陆府老夫人送来的谢礼,说是感激她昨年施以援手,并为前几日陆霜妤的莽撞行径致了歉。

      这茬也就翻篇了。她没大在意,一心念着正事,吩咐了拣枝去外头打探京中情势,一面关切府上动静。

      几日下来,她觉得家里边不大对头。

      她与兄长分离多年,虽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却到底不能凭纸上寥寥数言,清楚他的境况。印象里,兄长自幼不喜做功课,练把式,对政事漠不关心,更无意争名。但这些天,她却发现府上几个下人行事古怪,似乎常与他在书房谈事,且一谈就是大半晌。

      这些人不像仆役,倒像豢养在府上的门客。

      可兄长连个职事也没,要门客做什么?元赐娴问过两回,元钰总是避而不谈。

      既然直接问不成,就套话吧。

      这日午后,她找了兄长弈棋,等杀过几盘,便敲着玉子试探道:“阿兄上回来信说,六皇子赠了你一只品种难得的画眉鸟,怎么这下也不拿来给我瞧瞧?”

      元钰执子的手顿了顿:“你如今喜欢赏鸟了?我明儿就叫人买只讨巧的给你玩。”

      “我不要,贵人送的才稀奇。”

      “有什么稀奇的。”元钰觑她,“没养几天就死了。”

      元赐娴状似不经意地瞅他眼色,撑腮道:“那叫他再送一只来。”

      “人可是皇子,能听你阿兄使唤?”

      她“哦”一声,失望道:“我道阿兄与他都有赠鸟之交了,理当相熟才是……”

      元钰奇怪地“嘶”了一声。妹妹似乎不是执着于玩物的人啊。她既是不该对六皇子的鸟感兴趣,就是对六皇子感兴趣了?

      他干脆也不落子了,肃着脸道:“阿爹来信说,你是想我了才大老远跑来长安,可我瞧着不像啊……你莫不是蒙骗了阿爹,实则此番是来偷偷相看如意郎君的吧?”

      元赐娴一哽。

      她当然是对阿爹阿娘连哄带骗的,否则哪能来这一趟。但兄长往这个方向误会,却也不算坏事。毕竟眼下她还无法道出实情。

      莫说讯息尚少,不能断定梦境真假,便算准了此梦就是将来光景,她也不可轻易讲给父兄听。父兄都是不信神鬼邪说的人,想叫他们相信,就算拿不出真凭实据,起码也不是这般空口白话。

      更要紧的是,父亲是个老顽固,碧血丹心,耿直得近乎愚忠,而兄长呢,性子略浮,耳根也软,这事该如何办才可避免起反作用,她得好好思量过。

      她想了想,主意已定,笑盈盈道:“是呀。”

      元钰瞠目半晌,指着她道:“好哇!是阿爹阿娘不疼你,还是阿兄冷落了你,竟叫你急着将自己泼出去?”他气得撑案站起,“上回与我打听陆子澍,这次又问起六皇子,好你个元赐娴,口气倒不小!”

      竟将以貌冠绝长安的两个美男子都瞧上了!是他元钰不够好看不够俊,这才叫妹妹给人勾了去?

      元赐娴起身拉他坐下,哄道:“这不是姚州的郎君不够我瞧的嘛!我也没着急嫁,就是及早物色物色。阿兄也晓得南诏那桩事,前头是给我躲了过去,可倘使再来一次呢?”她面露憧憬,“上回那个陆侍郎,我已知阿兄不喜他,这个六皇子呢?”

      元钰瞥她一眼,支支吾吾犹豫一会儿,没好气道:“不妥。”

      元赐娴缠问缘由,套了半天话,才得他一点模糊解释:“六皇子为人尚可,但朝中形势复杂,皇家的门岂能随便进?你趁早打消这念头。”

      “自先太子被废处死,储君之位空悬日久,所谓朝中形势,不就是几个皇子争个位子嘛?这样说来,难不成六皇子也是觊觎皇位的?”

      元钰给她一惊:“你真是胆比天大,什么话都敢讲!”

      元赐娴瞧他这反应,心里一紧。

      如今的大周无一皇子是真正的嫡系。她听拣枝说,明面上有意争做储君的,是两名年纪稍长的皇子。而这老六稍幼,母家势力单薄,其人亦不得圣宠,始终境遇平平,并非众望所归的太子候选,也当无此野心。

      可看兄长的态度,却分明不是这么回事。

      只是就算六皇子胸怀大志吧,既非放在明面上的事,她这闲散兄长又是如何知道的?

      元赐娴弯身凑到他耳边:“瞧你急的,莫不是瞒着阿爹……”她拖长了尾音,道,“参与了朝中站队?”

      元钰给吓得险些跳起来,堪堪稳住才道:“我哪有!你莫多想,也莫与阿爹胡说!”说罢也无心弈棋了,“天色不早,阿兄晚些时候有位贵客得招待,你先与阿嫂一道用膳去。”

      元赐娴点点头,没事人似的走了,回头与拾翠悄悄道:“今夜府上有客,替我盯着点。”

      ……

      晚膳后,元赐娴刚沐浴完,就听拾翠说客人到了,正被仆役领着往兄长书房去。

      兄长显然有事瞒了她,甚至很可能也瞒了父亲,倘使这所谓“贵客”进了书房,她恐怕就再难见着了。

      她吩咐替她穿戴的婢女手脚麻利点,一番匆忙拾掇后,急急跑出了院子,一头尚有些湿漉的乌发松松垮垮挽在脑后,也来不及梳理。

      晚风燥热,元赐娴跑得沁出了汗,拣了小道,一路到了兄长书房前的回廊停下,手扶着廊柱喘气。

      她四顾几眼,正哀叹难不成来晚了一步,忽听窸窣步声从拐角另一头传来。

      元赐娴抬头,不及站直,就见人绕过了拐角。不期然一个四目相对。

      是个宽袍大袖的黑衣男子,木簪束发,脸上罩了个银色面具,容貌遮没得彻底,连口鼻目都只将将露出,丝毫无法分辨嘴角及眼角轮廓。

      他似乎也没料到这头有人,微微一滞,停了脚步。

      天色尚未大黑,有余晖自头顶廊缝漏下来。整个长安城都被笼罩在这黄晕的光里。眼前的女子也是。

      他的目光先落向元赐娴的手,见她掌心撑着廊柱,玉笋般的手指被深朱色的柱面衬得分外白净。

      眼光微动,再见她琼鼻柳眉,玉肤樱唇,面颊染了层红晕,几缕湿发贴在颊边,一双眼如蒙湿雾,双唇因讶异微张,隐隐露两颗莹白小齿。

      男子一顿过后,向她揖了一礼。

      元赐娴回了神,直起腰背,点点头非常自然地受了,假意问他身后仆役,拖长了声道:“这位是——?”

      仆役答:“小娘子,这位先生是郎君的贵客。”

      果然打听不出什么来。跑了半天,连人家白脸黄脸都不知道。

      见他颔首示意告辞,元赐娴有些不甘心,抢步上前,先他一步叩响了元钰的房门。

      她这一动作,身上花间裙晃晃荡荡,皂荚与花露的香气霎时钻进男子鼻子,叫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元赐娴笑眯眯地,不看他也不解释,朝里道:“阿兄,我有东西落你书房了。”

      元钰道一句“进来”。

      她这才看向身后男子,照仆役对他的称呼道:“先生也请进。”

      他似乎十分守礼,又向她颔了一次首。

      元钰闻声忙迎出来,面露敬意:“先生来了。”再朝快步向里的元赐娴低声道,“落了什么与我说,回头我叫人给你送去。”

      她摆摆手,语气随意:“我自己找找就成。”

      元钰一噎,只好先给客人请座,一面道:“舍妹鲁莽,如有得罪,还请先生担待。”

      元赐娴一边满屋子翻找,一边竖起了耳朵,听见男子道:“将军客气了。”

      是一个十分低沉浑厚的声音,听来似乎比弱冠年纪的兄长年长许多。

      元钰与他在桌几旁坐下,见元赐娴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等了半晌催促道:“赐娴,你倒是落了什么?我这正要谈事呢。”

      她从桌案底下站起,自顾自拨了拨额前碎发,毫无愧色地道:“阿兄谈就是了,管我做什么,我找到了就会回去的,不耽搁你正事。”

      元钰只好向对面人干笑了一声。

      男子目不斜视,脸被面具遮挡,看不出情绪。

      元赐娴装模作样半天,再不见俩人开口,看兄长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听,只好作罢,借屏风遮挡,弯腰将绣在鞋上的一颗珍珠死命一拽,拽了下来,惊喜起身:“哎!”

      她将珍珠捻在指尖晃了晃:“阿兄,我找着了!”

      元钰头疼地看她一眼:“那就赶紧回房去。”

      他这妹妹的演技,估计是师承他的,一样的拙劣浮夸。

      她含笑走来:“是,阿兄忙。”完了指指小几上的荔枝,示意对头男子吃,“先生,这荔枝很甜的。”

      男子再度颔首还礼,目光顺势在她裙裾一掠,看了眼那只露了一角的杏色丛头履,很快移开。

      等元赐娴走了,元钰才尴尬道:“叫先生见笑了。”

      他摇头:“令妹率真纯正,何来见笑一说。”

      元钰都觉得这是反语了。

      当初阿娘给妹妹取名“赐娴”,眼瞧着多好的寓意啊,不想叫她半道跑偏了,没文雅起来,反倒是打马球,踢蹴鞠,还生了一肚子坏水。尤其这些年身在广阔自由的西南地界,又有阿爹阿娘宠惯,简直是横着走的。

      他兀自叹气,随后问起正事:“先生此番主动相约,所为何事?”

      男子道:“将军可曾替县主考虑婚嫁事宜?”

      元钰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在下此番是替六皇子来送定心丸子的。殿下见将军踌躇难择,称愿纳县主为妃,以表诚意,并承诺,若事成,余生必将与县主荣华共享,相敬如宾,若事败,亦将力保县主及元家上下性命无虞。”

      元钰神色一紧。

      男子薄唇微抿,问:“将军试想,倘使有了县主与殿下这层关系,说服令尊……是否可说轻而易举?”

      、任君采撷

      几日后,元赐娴收到一封金粉洋洒的帖子,是邀她去芙蓉园赏花的,署名郑沛。

      她晓得这人,是朝中病恹恹的九皇子,册礼当日,曾与她在大明宫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父亲被圣人留下议事,她与兄长一道回府,半途碰上了他的轿撵。

      这人看她的眼睛都直了,硬是拦着不给她走,满嘴调笑。兄长见他胡搅蛮缠,来了气,凶了他一句。

      结果郑沛两眼一翻,气晕了。听说后来犯了头风病,在床上咿咿呀呀躺了个把月才好。

      她是眼下才知,打她进京,郑沛已几次三番意欲登门拜访,都被宫人拦下了,这才只好辗转托人送来帖子。

      不过,素来不喜他的兄长竟收下了。她觉得里头有鬼。

      元钰将帖子交到她手里时,神色不大自然:“你若懒得应付就算了,阿兄替你回绝,不怕他。”

      她当然懒。这个九皇子在梦里不曾留名,大约并非要紧角色,且上回留给她的印象着实太差。这等为人轻浮的好色之徒,若非碍于身份,她一定要找人拧断他的胳膊。

      她干脆道:“我不去。”

      元钰沉吟一下:“……倘使六皇子也一道去呢?”

      她一愣之下亮了眼睛:“当真?”

      元钰将她前后神情变幻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头说不好是什么滋味,嘴上道:“阿兄骗你做什么!若单只是那登徒子,自然一早回绝,哪还来过问你的意思。”说罢试探道,“你上回不是与阿兄说……”

      好歹有机会见见梦中仇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元赐娴不等他说完就道:“好,我去。”

      ……

      翌日,元赐娴的嫂嫂姜璧柔陪她一道去了芙蓉园。

      芙蓉园地处城南,临曲江池畔,绿水青山,亭台楼阁,风光无限。眼下正是赏水芙蓉的好时节,郑沛邀约元赐娴来此,想来颇费了一番心思。

      元赐娴看上去兴致不错,与姜璧柔一路说笑。两人被婢女领往一处依山傍水的竹楼,待渐渐入里,晒不着日头了才将帷帽摘去。

      到了最顶上,见小室阁门大敞,正中摆了张宽敞的长条案,案边三名男子席地而坐,皆是珠袍锦带,玉簪束发,乍一看,很是风流名士的做派。

      元赐娴一眼瞧见最靠外的一人,脚下步子不由一顿。

      怎么陆时卿也在啊。还穿了身扎眼的银朱色,生怕亮不瞎人似的。

      一旁姜璧柔见她顿住,也跟着一停。那头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止了谈笑,齐齐望来。

      元赐娴被这阵仗一震。

      模样都生得不赖,这排排坐的,倒有几分任她采撷的意思。

      她念头一转,目光越过陆时卿,看起居坐当中的一人。

      这人穿了鸭卵青的圆领袍衫,袍上绣暗银云纹,发间饰浅碧玉簪,当是六皇子郑濯了。看姿态温文尔雅,竟是貌如其名,熠熠濯濯,并非她想象中的暴戾模样。

      郑濯察觉到她的打量,朝她微微一笑,略有几分不符他身份的谦逊。

      元赐娴却在想,倘使梦境是真,倒是人不可貌相了。当然,面上也回了他一笑。

      如此你来我往笑过,有人坐不住了。最靠里的郑沛蓦然站起,朝这向迎来。

      他年纪小,面庞稚气未脱,此刻两眼发直,脸泛红光,似是瞧见美人通体舒泰,连病痛也去了个干净,一路紧盯着元赐娴不放。

      她穿了身水红色襦裙,水绿色的裙带束成双蝶结,当中串一对精致银铃,乌发挽三分落七分,发间缀一圈银饰,在日头下熠熠生辉。

      郑沛读过点风物志,晓得西南一带不少人偏好银饰,较之周京别有一番风韵,霎时便觉如姜璧柔这般一身素雅的妇人实在太黯淡了,到了两人跟前,直接略过她,与元赐娴招呼:“娴表妹!”

      元赐娴已故的外祖母是先皇的异母妹,说起来,徽宁帝算她表舅,郑沛非要唤她一声表妹的话,倒也没错。

      只是这叫法,真叫人结结实实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按捺了一下心中不适,与嫂嫂一道给他行万福礼,却是刚起了个头,就被他摁住了手背,听他满腔柔情地道:“娴表妹不必多礼……”

      元赐娴是有自知之明的。她在姚州能横着走,可到了长安身份就不够看了,尤其还有个惨绝人寰的梦境提醒她谨言慎行,便更不会在这吃人的地界随意交恶。

      但她也非事事愿忍。

      她将手一把抽回,朝郑沛皮笑肉不笑道:“九殿下,实是抱歉,赐娴有洁癖。”

      跟在后边的拾翠适时递上一方锦帕给她擦拭。

      姜璧柔悄悄拉了把她的袖子,示意她忍忍,点到为止。

      眼见郑沛脸都白了一层,郑濯忙起身来打圆场,笑道:“我头回见识所谓洁癖,还是在陆侍郎这里。与子澍比,县主想来已是轻微的了。”

      元赐娴看了眼低头抿茶的陆时卿,心道这人的毛病可真多啊。她才没什么洁癖,装的罢了。

      有了这台阶,她也就顺势下了。毕竟郑沛的母亲位列四妃,算得上得宠,娘家也是个势大的,真得罪了他,她怕也没好果子吃,便给完巴掌忙送糖,朝他笑问:“九殿下,不知这位是——?”

      郑沛见她认得自己,却不认得郑濯,马上高兴了,屁颠屁颠过来:“这是我六哥!”

      元赐娴假作恍然大悟状,给郑濯行了个礼,继而随他往里走去,一面问:“那照六殿下方才的意思,难不成换作陆侍郎,便要剁了自己的手不成。”

      陆时卿偏过头来,狭长的凤目一眯:“县主真会说笑。”

      “倒的确常有人这么夸我。”

      见元赐娴和姜璧柔双双落座,郑沛也跟了进去,搭话道:“那可曾有人夸过娴表妹仙姿玉色,人间难觅?”

      元赐娴好似听不懂他的示好,点点头:“有啊,也是陆侍郎。”

      陆时卿没说话,眼底流露出的意思是:什么时候?

      她笑着解释:“不过陆侍郎当时的措辞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郑濯好像不大敢信,诧异问:“子澍还会夸人?”

      陆时卿面露不悦:“一时嘴滑。”说罢大概觉得牙根有点痒,低头又抿了口茶。

      元赐娴注意到,他手边这只白釉玉璧的茶瓯与案几上其余几只样式不同,约莫是自己带来的,心道果真是洁癖不假。

      郑沛暗暗好奇元赐娴是如何结识陆时卿的,却怕美人再生气,不好当下揪着问,指了案上碗碟里的时令瓜果道:“娴表妹安心吃,这些瓜果干净得很。”

      郑濯见他说话间略过了姜璧柔,替他补道:“元夫人也请。”

      姜璧柔原本就是作陪来的,自然也不在意,含笑垂眼:“多谢殿下。”

      这栋竹楼笼统八面,一面镂门,七面临窗,一窗一景各不相同。

      郑沛比照窗景,从芙蓉园的春秋说到冬夏,紫云楼说到蓬莱山,听得元赐娴都替他口渴,一连吃了好几颗荔枝,嘴里得闲便答应几句。

      等他停顿间隙,她看了眼对面一点吃食未碰的郑濯,问:“六殿下不吃荔枝吗?很甜的。”

      她这一句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郑濯抬头,笑看她一眼。

      元赐娴吃相大方,不似寻常女子含蓄遮掩,却偏雅致得很,这玲珑透白的荔枝到了她饱满艳丽的唇边,不知何故,忽然叫人垂涎欲滴起来。

      他便顺势吃了一颗,完了道:“的确很甜。”又问一旁一直干饮茶的陆时卿,“子澍不吃几颗解涩?”

      陆时卿轻飘飘看了眼案几上的荔枝,冷声道:“您爱吃就多吃些。”

      郑濯也不恼他这态度,朗声一笑,照他的话又吃了一颗。

      元赐娴赞道:“殿下是识货的,这时节的荔枝汁多肉肥,再味美不过。”

      “县主若喜欢,我回头差人送几筐新鲜的到元府。”

      她毫不客套:“那就多谢您了。”

      郑沛见状,脸色又白几分。

      今日原是他邀约了元赐娴的,哪知半道碰上六哥和陆时卿,这俩平常看起来很正经的家伙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听他去向,竟一股脑粘了上来。

      这俩人都大他四岁,在他眼里就是年老色衰的,故他本不放在心上。谁想这下元赐娴与他俩千丝携万缕,独独对他极尽敷衍。

      难不成如今的小娘子都觉老一点有味道?

      郑沛也不扯四时风光了,问道:“娴表妹可有兴致泛舟,去水对岸瞧瞧?”

      元赐娴往竹楼下边望一眼:“主意是好,只是家嫂体弱,不宜长时日晒。”

      郑沛心道那敢情好啊,登时喜上眉梢:“如此,元夫人便在此地稍坐。”说罢吩咐四面婢女,“你们几个好生招待,不许怠慢了。”

      姜璧柔颔首,悄悄给元赐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行事注意分寸。

      ……

      一众人便下了竹楼。

      郑沛叫人准备了两只小小的独木舟,眼见得实无半点皇家气派,除去艄公,每只约可容二至三人,再多怕就得挤翻了。

      元赐娴一瞧便知他是想撇开郑濯和陆时卿,与她共舟。

      她看了眼郑濯,发觉他也恰好在看自己,如此一眼过后,便故作不经意地望向宽阔的水面,问:“四人两舟,殿下预备如何安排?”

      也不知是在问哪个殿下。

      郑沛刚想答,却听郑濯抢先道:“莫不如投琼吧。”

    、求娶

      郑沛气噎,狠狠瞪了郑濯一眼,却恼不得元赐娴不给面子。毕竟人家的确喊了“殿下”,是他慢答一步。

      郑濯眼底露出几分无奈笑意。

      这个澜沧县主倒机灵,方才与他对了眼色,显然是意欲与他共舟的意思,却偏要他来做这恶人,好独善其身。

      元赐娴毫不心虚地点点头:“这主意有趣。便令掷得奇数者一舟,偶数者一舟,如何?”

      如此一来,岂非得凭天意?郑沛气得都快犯病了,正要拒绝,却见她说完这句,忽然偏头对他笑了笑。

      这素齿丹唇,灿然一笑震得他没说上话来,半晌才恍然惊觉,此笑非笑,那轻盈檀口分明是向他比了个嘴型:奇。

      原非美人不依,而是羞怯了,这才拐着弯来!

      他心中释然,春风得意道:“好,就使这法子!”

      很快有婢女送上了四颗骰子,四人各执一颗,在一面木盘上依次抛掷。

      郑沛当先掷了个奇数,喜滋滋地瞧着余下几人,见郑濯紧接着掷出个偶数,浑身都畅快起来。

      元赐娴倒没这想掷什么就掷什么的本事,见状,掂了掂手中骰子,看一眼郑濯,一脸“就靠你了”的神情。

      郑濯淡笑一下,示意她放心。

      她得了暗示,一把将骰子掷出,一瞧,果真是个偶数。

      郑沛登时傻眼。

      难不成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方才元赐娴的一笑,单单只是一笑而已?

      陆时卿觑一眼捏着块磁石,在木盘底下小动作不断的郑濯,随手掷了个奇数,在郑沛还摸不着头脑时便往独木舟走去,停在岸边回头道:“九殿下,您先请?”

      ……

      元赐娴如愿与郑濯上了一条船,当先离岸而去。

      郑沛愁白了脸,呆了半晌才踩上木舟。不知是因日头晒人,或者心内气恼,他坐下时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去。

      陆时卿往后退避几分,像生怕他将病气过给自己,坐在对头不咸不淡道:“殿下如有不适,下官可随您一道回岸上去。”

      眼见元赐娴和郑濯的木舟渐渐行远,他咬咬牙:“不必。”又吩咐艄公,“赶紧跟上!”

      湖面宽阔,水芙蓉袅袅亭亭,碧叶红花铺了大半池,木舟在其间须得缓行。好在撑篙的艄公功夫娴熟,轻轻巧巧几避几绕,便叫船悠悠往前驶了去。

      只是对郑沛而言,这几番晃荡就不大轻巧了。不一会儿,他便因接连弯绕脑袋发晕,胃腹翻腾,一股酸气渐渐上涌到了喉咙口。

      他竭力按捺,不料前头又逢一大片水芙蓉。艄公的长篙一撑,木舟一晃,他便再憋不住,“哇”地一口,眼看就要吐出来。

      对头陆时卿脸色大变,慌忙起身退开,因木舟狭窄,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只得“噗通”一声跃下了水。

      与此同时,郑沛呕出了一大滩脏污。恰逢风过,汁液飞溅一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元赐娴和郑濯闻声蓦然回首,双双错愕。

      见心上人望过来,满身污秽的郑沛恨不能昏死过去,偏吐完了一身舒畅,想晕还晕不了。

      艄公大惊,慌忙抛下长篙,向他请罪。

      陆时卿也不比郑沛好几分。他人在池中,浑身湿透,满面泥渍,鬓角还往下淌着水珠子,一只手如攥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杆碧绿的莲枝,周身团簇了一圈红艳的水芙蓉。

      这场面,真当得起香艳二字。

      一片死寂里,响起个脆生生的笑声。

      他一听便知是谁,回头狠狠剜了元赐娴一眼,不料这下剜在她帷帽垂落的白纱上,倒叫她不疼也不痒。

      岸上仆役已朝这向赶来。郑濯也吩咐艄公往回撑去。

      等到了陆时卿跟前,元赐娴撩起白纱,低头望着他解释:“陆侍郎莫怪,方才失笑,实是为您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华所折。”

      陆时卿浑身一抖。

      他已是两害相较取其轻,这丫头何必提醒他,池子里满是淤泥,实则也不比郑沛的秽物好上多少!

      郑濯失笑,吩咐岸上人去照管郑沛,随即起身伸手向陆时卿道:“来。”

      元赐娴见状,赶紧叫拾翠走去船头稳稳,以免两人动静太大叫这不靠谱的木舟翻了,却见郑濯一把拉起了陆时卿,而脚下的船依旧十分稳当,几乎连晃都没晃。

      她看了眼他发力的胳膊。

      能如此轻松拽起一名与自己身板差不离的男子,必是底子深厚的练家子。郑濯此人,兴许的确并非面上瞧来这般文气。

      陆时卿抖得浑身上下每一处骨节都在打架,刚缩着手脚在船尾坐下,泥水便从头到脚缓缓淋淌了下来。

      元赐娴忍笑递去一方锦帕:“陆侍郎,您擦擦?”见他面露嫌恶,她补充道,“想来这帕子比眼下的您干净一点。”说完,笑着拿指头比了个“一点”的手势。

      陆时卿咬牙,死盯着她不动。

      郑濯朗声大笑,吩咐了艄公回岸去,见元赐娴还伸着手,便接过她的帕子塞进陆时卿手心,替他收了,道:“回头我替你收拾九弟,你且回府好生沐浴歇息,今日就莫去教十三弟学问了。”

      陆时卿终于“嗯”了一声。

      元赐娴闻言笑意微滞,问:“陆侍郎平日都教十三殿下做学问吗?”

      郑濯见他约莫吐不出话来,替他答了句“是”。

      三人一道上了岸。

      郑沛颜面尽失,早已落荒而逃。陆时卿这般模样,自然也被仆役送回了府。岸上只剩了元赐娴和郑濯。

      两人本是心照不宣,预备趁泛舟独处说话的,这下倒得来全不费功夫了。

      郑濯开门见山地问:“县主方才何故与我共舟?”

      元赐娴示意拾翠退远一些,莫叫旁人靠近,完了答:“殿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大费周章与家兄串通,辗转来见我,应是有话与我说。而我欲与您共舟,自然是想听听您的话。”

      元钰那个蹩脚的演技可谓漏洞百出,元赐娴早便猜到了究竟。想来是郑濯与兄长商量好了见她一面,然后蹭了个郑沛的方便。

      她语出直接,郑濯眼底微露讶异,道:“县主直爽,我也不兜圈子。我此番前来,是想求娶县主。”

      元赐娴觉得,这一句求娶,就像在说“要不今儿个午膳吃馄饨”一样。

      他面色无波无澜,她便也听得平静,微微仰首注视他道:“殿下想娶我,何不与家兄、家父商议,或请圣人赐婚?拿这事问我,且不说是否有悖礼数,恐怕也是毫无意义。我若应了,您一样还得回头请长辈做主,我若不应,您便抛却这念头了?”

      郑濯答:“县主与旁家娘子不同。我若不先过问县主心意,盲目请旨,因此惹恼了滇南王,恐将难以收场。我亦知此番失礼,故而借了九弟的名头前来。当然,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县主应我,该走的礼数,必然补齐了一样不少。”

      这话听来勉强算得上诚恳。有南诏太子那桩事在前,估摸着郑濯也清楚滇南王多疼爱女儿,想来询问他老人家多半一场空,怎样抉择,还得听元赐娴的,不如直接点。

      元赐娴点点头:“那么殿下为何想娶我?”

      郑濯微微一滞。

      她笑了笑:“殿下不问我便罢,既说意欲听我心意,至少也该给我个应了您的理由不是?若真叫我抉择,想娶我的人不少,何必非得是您?”

      郑濯起先并无窘迫之色,听到后来却目光微动,似乎被问住了。

      她继续笑:“倘使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九殿下,兴许还能理直气壮说一句,他想娶我是因我长得好看。您呢?”见他仍不开口,她牵了下嘴角,“殿下诚意,我已看得分明,告辞。”

      她转身就走,郑濯下意识脚步一移:“等等。”

      元赐娴回头,见他犹豫了一下说:“今日是我唐突,然此时此地不宜言事,如县主不厌弃,三日后,我将派人登门与令兄详议。”

      她静静望他半晌,道:“如此,三日后,我再决定是否考虑殿下的提议。”

      、良配

      元赐娴一路思量着回了府。

      方才在芙蓉园,她千方百计与郑濯独处,是想探探他究竟意欲何为。这下,她大概有些头绪了。

      如她未猜错,兄长必然与他建立了政治上的合作关系。然兄长清楚,父亲一心忠君,别无他想,尤不喜玩弄权术,故而此事很可能无法得到滇南的支持。

      但倘使她这做妹妹的嫁给了郑濯,一切就不一样了。

      对郑濯而言亦是如此——笼络身无职事的兄长本无用处,其根本在于借此拉拢手握重兵的父亲。

      而正当兄长无计可得父亲支持之际,她恰好进京,给了这桩事一个突破口。

      说白了,郑濯此番就是来掳她芳心的。只是他未曾料想,竟被她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当面质疑真心,故而方才一时语塞了。

      想通了这些环节,元赐娴的心里却是愈发困惑:既然郑濯与兄长是如此关系,为何元家最终死在了他的手里?究竟是前者卸磨杀驴,还是后者临阵变节?元家举兵造反一说,又是从何而来?

      当夜,她满腹疑问入了眠,不料竟再次回到了那个梦境。

      梦中小雨淅沥,混杂了些许寒意,一点点渗进青石板里。像是冬天。

      四面人声寂寂,能听见雨珠落在伞面,激起的微弱噼啪响动。大约是有人撑了伞站在桥上。

      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还是找不见吗?”

      有人回:“主子,小人们已捞了整整一夜,您也在这儿枯等多时,这样下去实在不是法子。”

      “继续找……”这人的声音有了几分颤抖。

      “您不宜在此逗留太久,不如先回,一有消息,小人们立刻向您回报。”

      他沉默半晌,“嗯”了一声,拖了步子缓缓离去。

      留在桥上的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主子既是主动请缨捉拿了元氏父子,如今又何苦执着于县主生死?便县主还活着,也不可能释然这杀兄弑父之仇啊。”

      有人回:“元家上下已无人,毕竟也是主子曾经的未婚妻,总得收殓……”说罢亦是长叹一声。

      梦到这里,元赐娴蓦然惊起,一身淋漓大汗。她看了眼窗外,日上三竿,草木葱茏,正是一片仲夏丽景,哪有什么寒冬冷夜。

      但梦中人的声音太熟悉,那所谓“主子”,分明便是昨日与她在芙蓉园分别的郑濯。

      那些人说什么来着?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曾经?

      她抓着头发冷静了一下。难道说,郑濯与元家反目成仇,是因这桩婚约的破裂?可她起先究竟为何成了他的未婚妻,后来又为何解除这桩婚约呢?

      她唤来拾翠,问:“阿兄可在府上?”

      “小娘子,郎君在呢,一早来过一趟,听说您未起,便叫婢子们莫吵醒你。”

      “替我穿戴。”

      ……

      元钰此刻正在书房来回踱步。

      一旁的姜璧柔见状嗔他:“你莫瞎走了,瞧得我犯晕。”

      他这才停下来,面露歉意:“我这一急就忍不住。”又问,“照你意思,赐娴真是中意六皇子?”

      姜璧柔昨日得元钰嘱托前往芙蓉园作陪,格外注意细枝末节,闻言答:“泛舟的前后经过都已与你讲了,我在竹楼上瞧得一清二楚,若非郎情妾意,何来这般种种?”

      元钰急得抓了脑袋:“那,那我是不是不该拦着赐娴?”

      郑濯派来的先生与他提议这桩姻亲时,他本该想也不想就回绝。不论他是否答应助他夺嫡,都不会将妹妹的终身大事当作筹码。

      他之所以替元赐娴应下邀约,是因见她前次对郑濯表露了不一般的态度,怕她真是中意此人,便不好一棍子打死,预备探探情形再说。

      姜璧柔觑他一眼:“难不成你这做阿兄的还想棒打鸳鸯?照我昨日所见,六皇子品貌俱佳,堪为良配。且我听说,他府上几名姬妾都是圣人硬塞去的,想来也绝不是贪色之徒,否则哪至于这个年纪了,还未纳正室,未添子嗣?”

      元钰摇摇头:“我没说六皇子不好,只是皇室里边情形复杂,你不明白。”

      他未将朝堂政事讲给姜璧柔听,妇人家约莫只当单纯相看妹婿,不像他这样瞻前顾后。

      姜璧柔闷声道:“但赐娴的性子你也晓得,她瞧上了什么,哪是你拦得住的……”

      她刚说到这里,就听门外传来一声:“小娘子……”是仆役的声音。

      元钰当下迎出去:“赐娴。”

      元赐娴叫了句“阿兄”,往里瞥了眼,朝姜璧柔笑了笑:“阿嫂也在呢。”

      元钰一瞧她这古怪笑意,便晓得方才的话多半已给她听了去,想了想回头道:“璧柔,你先回房去。”

      姜璧柔点点头,垂眼退了出去。

      等屋里只剩了俩兄妹,元钰问:“方才躲哪了?”

      元赐娴指指后窗:“那儿。”

      他失笑:“好了,你阿嫂也走了,有什么话就说。”

      她不请自坐了,先道:“阿兄莫误会,我是猜你不愿阿嫂掺和朝堂上弯弯绕绕的事,怕她多添忧思伤身,这才支走她的。”

      “你与阿兄生分什么。我都晓得。”说着过来揉了下她脑袋,“怎得,你这丫头竟要与我谈政事?”

      元赐娴沉吟一下:“是,也不是。我想问问阿兄,是否希望我嫁给六皇子。”

      “阿兄上回便与你讲过,皇家的门不可随意进。至于我方才与你阿嫂说的,你也该听见了。”

      她点点头:“阿嫂兴许听不明白,但我懂了。六皇子意欲娶我,是想你与阿爹站在他这边,来日有需,可供他驱策。当然,这事对我元家一样有好处。谁不想做从龙重臣,飞黄腾达?何况我嫁了六皇子,日后或许就是皇后了。”

      她语出直接,叫元钰不由一噎。

      她继续道:“阿兄就莫再瞒我了,我知这桩婚事是笔交易,也瞧得出来,你颇是赞赏看重六皇子,怕已与他有了不少私交。你兴许也曾想过撮合我与六皇子,好说服阿爹支持站队,可是?”

      被当面拆穿隐秘心事实是尴尬,元钰苦着脸道:“赐娴,你莫怪阿兄。”

      元赐娴知他在京的难处,怎会怪他。要怪只怪梦境吊人胃口,没能一次将消息吐全,否则她也不会叫元家如眼下这般,落得个贼船易上不易下的局面。

      她摇摇头:“我不怪阿兄,只问一句,倘使我不愿嫁给六皇子,阿兄可会逼迫我?”

      她心内虽仍诸多疑惑,却笃定了不可再走梦中老路。不论前后经过如何,与郑濯订亲,只会叫元家与他绑在一块。可最后登基的人又不是他。

      元钰有些讶异:“你不愿嫁?你不愿嫁是好事啊。阿兄本就舍不得将你牵扯进来,争取阿爹支持有旁的法子,何至于牺牲你?”

      元赐娴相信这话。但梦里,她也的确做了郑濯的未婚妻。这说明,这桩婚事在某个时候切合了徽宁帝的利益。

      她道:“可是阿兄,怕就怕这事由不得咱们。我瞧六皇子似乎万事俱备,只欠我应,或许早已得了圣人首肯。如圣人有心撮合呢?”

      元钰一噎。是了,若非过了圣人这关,郑濯哪敢向他作出那般重诺?记起当日那位先生气定神闲的模样,他愈发觉得妹妹有理,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元赐娴起身,来回踱了几趟步:“倒也不至于毫无回转余地。倘使圣人主意已定,赐婚便是,何必由得六皇子过问我意思?圣人是不会与咱们元家撕破脸皮的。”想起梦中境遇,她换了个说法,“至少眼下不会。圣人便真有意叫我做他儿媳,也必然希望我是心甘情愿的,这样,他老人家还能卖元家个面子,成人之美。”

      她紧蹙的眉头渐渐松了,笑道:“我不愿嫁,便只有一个法子——趁陷入被动前,先发制人。”

      “怎么个先发制人法?”

      “倘使我先一步与旁人订下亲事,圣人总不好乱点鸳鸯谱了吧?”

      元钰恨恨一拍大腿:“理是这个理,可怎么说来说去,还得将你嫁出去啊!”

      元赐娴心道嫁人有什么的,左右早晚都得嫁,总比惨死好吧。

      元钰却越想越急:“终身大事如何能急得来,你随便找个人嫁哪成?莫不如这样,你赶紧打点行装回姚州去,这边阿兄给你顶着,天高皇帝远的,也逮不着你。”说罢就来推她。

      “哎!”元赐娴搡开他,“阿兄急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滇南又不真是咱们元家的!”她前世理当未来眼下这一趟,不还是被赐婚了。

      “再说,所谓先发制人只是缓兵之计,能拖一时则拖一时。咱们能订亲,也能退亲不是?真要嫁了,还能和离呢!”

      元钰真服了她,退一步道:“可这匆匆忙忙的,你能与谁订亲去?不成,此事还得去信与阿爹商议才是。”

      “阿兄可是忘了,这些年你寄去姚州的信,隔三差五便会被人偷拆察看?你莫不是摆明了要叫圣人晓得,咱们在谋划什么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要急死阿兄!”

      元赐娴觑他一眼:“有什么可急的?我心中已有良配人选,至于能不能成嘛……”她摸摸脸蛋,“阿兄,我美不美?”

      元钰给他问得一愣,张着个嘴点点头,道:“美若天仙,美不胜收,美绝人寰。”

      “那就成了。”

      他傻住:“什么成了?怎么就成了?谁给你成了?”

      元赐娴没答,反问:“上回在漉亭,陆侍郎给了你一块玉玦,你搁哪去了?”

      元钰险些跟不上她这脱缰野马一般的思路:“当然是丢了啊!我个大男人,要他的玉玦做什么,咱们小黑也不稀罕啊!”

      元赐娴恨铁不成钢般叹口气:“倘使我没记错,那似乎是块青白的软玉?”见他显然已忘得一干二净,她便不与他废话了,“得了,我自己想法子吧。”

      元钰点点头目送她走,完了才后知后觉想到——等等,元赐娴所谓的良配,难道是陆时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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