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来都没夸过我。
我父亲是七十年代的高中生。不知道当年是什么原因,父亲错过了高考。他把考大学的期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所以从小对我们要求就很严格。要我们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饭要等大人先动筷儿,吃菜只能吃自己那边的…… 尤其是对我这个老大,更是严厉有加。小学三年级开始学钢笔字,他给我买来一瓶英雄牌的纯蓝墨水和一支橘红色的钢笔。父亲写的钢笔字特别漂亮。他给我做示范,教我怎么握笔,横要平,竖要直,撇捺怎么写出来好看。写得好了,不说;写得不好了,头上没少挨了他食指的点。常常是含着眼泪改了一遍又一遍。四年级我代表学校去镇里参加朗读比赛,拿了一等奖,兴冲冲地跑回家拿给他看,他看了一眼,没好气地甩给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学习的奖!”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我一屁股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半天没回过神来,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转儿。 可当天晚上,我因为爬梯子上平房顶,崴了脚。父亲二话没说,赶紧把我抱到自行车后座上,打着手电筒,推着就往村子最东头的郭奶奶家赶,她会治崴脚。天很黑,一路上父亲小跑着,几次险些歪倒,“抓紧车鞍子!”只记得那个夜晚脚很疼,心里很暖。
在农村,孩子们很早就会骑自行车,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辆大轮自行车,我个子小,骑上去脚离脚蹬子还有老大一截。大概是九岁的时候,我在我们屋后边那条小泥巴路上学骑自行车。父亲在后面扶着,“掌好方向!好,就这样!”声音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稍不留神,“哐啷”一声,就倒在了路边浇地的垄沟里了,疼得我直咧嘴,低头一看膝盖上蹭破了一大块皮,只听见父亲在远处又喊“自己爬起,再骑!”我赌气爬起来,掉着眼泪再练,再摔,再骑!直到天擦黑了,我就能骑着自行车回家吃饭了,饭桌上给我留的饭碗里多了几片肉。
妹妹属于超生,所以父亲就把我的户口转到了县城姨奶奶家。到了五年级了,我的学习成绩也不是很好,父亲说“城里条件好,上城里上学吧”,哭闹一点用没有,拎个小包,就被一竿子打到了20多里外的东关小学。姨奶奶家就老两口,他们无儿无女,性格古怪,对人特别苛刻,虽说是住在他们家,也只是提供了吃住的地方而已。寄人篱下的生活总是小心翼翼的。所有的事情都得靠自己,做早饭,洗衣服,还得洗碗、擦桌子、打扫院子、担水……但是这些还是不能让那双挑剔的眼睛满意。我老被对外宣扬着,好吃懒做,不懂事,没眼色,乡下妞儿一个。于是我发奋读书,升入县实验中学。到城里以来,朋友不多,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有一天回家,我看到我藏在褥子底下的日记在他们面前摊开着,姨姥爷在那里念着,姨奶奶撇着嘴评价着“写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我一下子就懵了,把日记抢过来撕了个粉碎。那天我自己走了20多里路回到了家,家里大门紧闭。我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等家里人回来开门。不一会儿,父亲就从地里回来了,看到我并没有感到惊讶,看来姨奶奶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我当时就想我是不是亲生的,他怎么能这样对我。他就一句话:“那就住校吧,自己骑车去。”后来我听母亲说他立马自己骑着自行车到姨奶奶家把我的户口给转了回来。
上中学,直到高考,他都没有去看过我。我每次回家他总是先问成绩,进步了,没事儿;只要一下降就会训斥我“不好好学,考不上大学,回来种地。”可临走的时候又叮嘱母亲“鸡蛋放好”“咸菜里面多放肉丁”“苹果多带点”。出门时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块的两块一块的纸币塞在我的口袋里,“一个人在外头,照顾好自己。”我知道这是他和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卖苹果挣来的钱,又让我眼泪汪汪地上路。
父亲很讲究,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整洁,有时他都嫌母亲有些邋遢。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上衣的口袋里总别着一支钢笔,脚上不管穿什么鞋,总是刷得干干净净的,不带一点泥巴。他看上去不像是个农民,平头,头发很黑,脸上天天刮得干干净净。出门的时候戴帽子,所以即使是夏天,父亲也总是白白净净的。我觉得他一直是以一个大学生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这样的父亲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十岁。
后来我上大学结婚生子,慢慢地我发现父亲给我打电话的次数逐渐在增多,大事小情总找我商量。家里要添点什么东西啦,哪个亲戚家的孩子要结婚啦,村里的哪个大娘的闺女在泰安要找个对象啦,在家里闲着没事儿上哪找点活干吧……我就纳闷怎么原来这么不苟言笑,话这么金贵的父亲也变得这么唠叨了。
就在2015年夏季的一天,父亲打电话说:“苹子,我住院了。”我急忙往医院赶,在路上才弄清楚,原来啊,他在邻村的苗圃给人家管理苗木,帮忙摇手扶拖拉机的时候,被飞出来的一个零件崩到了脸,鼻梁断了。到了医院,推开门一看,瘦弱的父亲躺在床上,床空了老大一块。我印象中父亲一直是一头乌黑的头发,怎么花白了呢?他不是一直很白净吗,怎么又黑又暗沉,还布满了皱纹?脸色疲倦而憔悴,鼻梁上贴着纱布。衣服也不那么讲究了,满是尘垢。输着液的手背上,青筋毕现,又黑又粗糙。我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过父亲,原来那么高大严厉讲究的父亲现在已经是个60多岁的老人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还在对他心存怨恨。可时光在这怨恨中已经无情的夺走了他的俊朗的容颜,挺拔的身材,还有他作为父亲的威严。
泪水如决堤般布满了脸庞。父亲马上惊醒了,慌忙欠了欠身体,说:“没事儿,哭什么呀。人家医生说了,几个月就好!”在我面前,他却有些拘谨,又解释着:“嘿嘿,当时觉得自己手上把握得挺准的,唉老了!你看看头发也没染,衣服也好几天没换了。”原来他这么在意在我面前时候的样子,原来一向好强的父亲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
哦,是我们已经变成了他理想中的样子——成熟、坚强、上进,一如年轻时候的他。所以他才放过了自己,卸下了自己的坚强,接受了自己老了的样子吧。
其实,爱一直都在,只是父亲用了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而已。
“咱以后不出去干活了,在家好好养老享福!”
“行,听你的!”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穿衣服也不再讲究,他成了一个真正快乐的农村老头儿。
“爸爸,今天是父亲节!”
“哦!哦哦!家里都挺好的!放假就回来住几天吧!”电话那头透着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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