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奇风少年

马奇峰出事的那天，像是风，不知道从哪里就吹来了。也有人说，他压抑了太久，就像夏天，有些台风注定要吹来。现在，我还记得那个秋日的下午，马奇峰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冲到主席台上的神奇时刻，他手里的钢刀，在阳光下栩栩生光，他快得就像一只飞鸟翅膀上闪动的灵光。

他太快了，在小河城没人能挡住他。

一 马蜂少年

如果马奇峰走在校园里，你一眼就能从人群里，认出他。

他其实并不高，也并不帅，他只是白，白得精神，白得不像小河城的人，白得像是一根银针掉进了一堆铁锈钉子里，太阳一照，他就扎眼。这样纯真的齿白唇红的少年，你可以想见，马奇峰的女人缘会有多好。

但是你根本不会嫉妒他，因为他实在是太友好了，不是说他会做人，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呆呆憨傻气，他不常笑，他一笑，不对称的肌肉扯动着，就将左边嘴角扯到耳边边，以至于我们常常怀疑他有些面瘫。

但这笑容实在是太有感染力，你忍不住也会跟着他笑，然后喜欢上这个从山野来的苗族白皙少年。

但那晚，我看到他真的生气了。

那晚是十月份中秋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刚进小河城高一，进入了“化学社”，一个为全国化学竞赛而特设的一个小班级。我，新弟，焦猪和马奇峰是“化学社”一个宿舍的男生，我们刚认识还不到一个月。我们给马奇峰取了皆大欢喜的外号：马蜂。

那晚，我是被一个冷冰冰的物件戳醒的。醒了后，才发现地上站了三四个人。

一把冰冷的水果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我还以为是那个家伙开玩笑。很快，我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刀威逼在床上，而地上站的那个最高的家伙，就是环城路最痞的混混头目“大飞”。

那晚，我们遭劫了。

大飞打牌输光了钱，带着三四个小弟，无聊翻墙跑到一中男生宿舍，去抢劫。

我们那见过这个，吓傻了。最可恶的就是吕弟（外号“新弟”），他第一个反应过来，谄媚地出卖了我们，甚至帮大飞搜我们的身，把我们藏钱的地方，都告诉了大飞。大飞激动得差点到感激，收他做小弟。

家庭条件最好的焦猪（焦祝）丢的最多，差不多一千元和一个nokia手机，其他人都差不多一两百元，最让我们惊奇的是，新弟竟然知道马蜂（马奇峰）藏手机的地方，尽管那是个二手手机，也被大飞笑纳了。

抢了手机和钱后，大飞带着他的喽啰们去抢隔壁宿舍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我们。

我们第一反应不是报警，还是怒骂新弟，新弟只好陪笑辩解，还说幸亏是他，不然我们会有人受伤。

报警吗？我们没了手机，敲盆子喊人？我们会被大飞他们报复，告诉大门的看守石师傅？除了喝酒，骂人和被我们取笑外，他还能干什么？爬上四楼，都会喘气半个小时。

就这样，我们僵在宿舍冰冷的地上，大飞他们洗劫了那一层楼的所有宿舍。他是吃定了我们这些乖乖上学仔，不会反抗。

我以为马蜂会第一个冲出去和大飞拼命，毕竟那是他一个乡下少年一个月的生活费和叔叔送给他的第一个手机，他相当爱惜，甚至每次打完电话，他都会用衣服轻轻地擦去汗渍。

马蜂只是躺在床上不动，大声地喘着粗气。隔壁的宿舍传一两声骚动，很快又平息，我想每个宿舍估计都会是一样。

新弟还在和焦猪不知所措地互相骂娘，我看着默不作声的马蜂，很快，新弟狡诈地把战火烧到了马蜂那里，新弟摸出抽屉里的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菜刀，喊道：

“妈的，你是男人，就把大飞砍死！”新弟冲着焦猪喊，目标却是马蜂。

马蜂真的就从上铺跳了下来，一把夺过刀，推开新弟，拉开门，就要出去拼命。

新弟转身就往阳台跑，他听到阳台外，墙根下，有响声。没两三秒，我们都听到了楼下围墙下的“悉率”声，大飞他们早就要满载而归，翻墙跑路了。

我们刚找到些东西，准备往下砸，就听得马蜂大喊一声，抓住了最后的一个小子，死死把那人压在墙头，然后他举刀就砍，那小子吓得腿一软，一缩头，刀就切进了破墙砖。

当时那小子就尿了裤子。

可惜大飞和其他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晚，成了马蜂轰动校园的第一个杰作，单刀手擒拿盗贼，成为男生女生们心目中的英雄。

所有的男生都在吹嘘自己如何智勇双全，与大飞们周旋，给了马蜂找到兵器的时间，为生擒盗贼赢来时机。

只是，校方还在迟疑，“哪里来的刀呢？”

不过，老师们还是很快装聋作哑，在全校大会上，给予了马蜂嘉奖和奖金，一失一得，马蜂还净赚了两百和一张奖状。 看着呆憨的阳光少年，在台下的我们，又爱又愧 ，那手里的奖金和奖状，还有全校女生爱慕的阳光，本来可以是我们的呀。

马蜂成为校园风云人物，马奇峰成为男生惹不起的“马蜂”，而全校少女都成为马蜂的花朵。

事情并没有完，报案后，有些赃物被大飞的喽啰们供出，而马蜂的三星二手手机却没有找回，和赃物一起消失的，还有大飞，公安却找不到大飞了，我们都担心大飞会不会找上门来和马蜂报仇。扔掉了生锈的菜刀后，新弟买了把更好的杀猪刀，献媚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着我们的面，献给了马蜂，作为防身之用。

后来，新弟才偷偷告诉我们，是他从管理员石师傅那里偷来的。再后来，我们都原谅了新弟，可能也是我们当时没有反抗，其实跟新弟都是一丘之貉。

二.急风少年

轰动一时的校园擒匪事件很快就过去了，但马蜂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外号：“急风”

这次他扬名立万的地方不在男生宿舍，不在化学竞赛考场，而在校园田径场。

马奇峰跑得快，我们都知道，但是我们没想到马奇峰跑得会那么快。

平时上体育课，马奇峰几乎不会任何项目，男生喜欢的篮球，足球，他一概笨拙；而女生玩的乒乓球，羽毛球，他也相当低能。

只有跑步是他的强项，他跑步的动作十分怪异，不甩手，也不甩腿，没有冲刺，也没有喘气，几乎是匀速前进，简直就是机器人在跑步。

起步看起来很慢，其实一直在缓慢加速，二三十米后，他一定很淡定超过你，第一个撞线，不管是短跑100米，还是长跑3000米。几乎他就是我们那个年纪跑得最快的人。

打篮球的我们，每次看到他，都在想如果马蜂全力爆发做一次起跑，不知道速度会有多快。

一年一度秋季校园田径运动会。自然他代表我们班报名了所有的跑步项目，我们都对他自信满满。因为，他告诉我们，从小他在田野长大，什么事情都是光着脚在山间奔跑，干完的，而且很多传话的事情，村里面也交给他，那时电话手机还很少有。

果然这小子包揽了几乎所有的跑步第一名，那届运动会我们化学班都要疯了。尽管，校田径队的队员是不参加比赛。

比赛的高潮出现在压轴的4乘100米的比赛。输红了眼的其他班级队早就虎视眈眈，要在这个项目中，扳回颜面。你马奇峰厉害，但你化学班其他3个不一定都快。果然，比赛一开始，化学班就落后了，第二棒还是落后，跑第三棒的新弟还摔了一交，等接力棒传到马奇峰手里的时候，化学班已经是最后一名了。

你很难忘记，那样的神奇时刻，在秋阳的照耀下，一树一树的树影，红黄交替的跑道上，马奇峰跑得像一匹良种白色快马，他整个人身子挺直，摆臂优雅，几乎不会浪费一点能量，而脚下一双洗得发白回力牌的跑鞋，犹如轻云，而其他人跑步就像是一群被追赶的强盗，痛苦且慌乱。

马奇峰很快超越了几个人，很快，整个田径场就被他点燃了，不知是我们，几乎所有人都被马奇峰征服了，欢呼声前所未见。连跑在前面的对手，都有点发懵。终于，在最后十米，马奇峰超越了第一名，率先撞线。

化学班拿到史上第一个团队赛的金牌。

运动会散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黑胖子教练来到我们班班主任“董大”的面前，邀请马蜂和他们队里的短跑将李健来一场比赛。教练的脖子挂着神气的哨子和秒表，一晃一晃泛着金黄色的光。

我们班班主任是个中年高个子的男人，叫董达，而且他喜欢在讲课的时候，经常停下来，问我们“懂嗒？”

所有我们都叫他“董大”。

董大看看马蜂，马蜂却摇摇头。

我们都在起哄，李健也在叫板。马蜂只得答应。

田径队教练问：“跑100米，还是跑200米？”

马蜂淡淡说：“随便！”

这个口气，激怒了李健，虽然他不是田径队跑的最快的。

教练弄来了专业的起跑器，李健换成了专业的短跑裤和背心，身上的名牌logo在阳光耀眼。

马蜂也有点认真了，一听到枪响，马蜂像只被弹弓射出的蚱蜢，冲出起点，以极快的速度撞线。

我们都傻了眼，半饷才欢呼。

业余的，跑过了专业的，教练却不生气，看着马蜂只是笑，捏着马蜂的肩膀问他叫什么名字？

“马奇峰！”

“马急风？”教练笑了，“我看你真的是阵急风。”

大家都笑了。然后大家都散了。

那晚，我们问他为何跑那么快？什么刺激了他？他只是笑而不语。

第二天，田径队教练要马奇峰离开化学班，去田径队。第一时间，就被马奇峰否决了，他不想做体育生，他想做理科生，考到清华大学。

以后，每次教练见到马奇峰都两眼发痴，嘴里发话：“可惜，可惜！”

后来，我们才知道，马奇峰喜欢上了田径队的一个叫路薇的练跳高的女孩。而那李健便是路薇的前男友。

这大出我们意外，他不是一直在暗恋校花李思涵吗？

三.奇峰少年

那年秋天，最大的新闻，就是跑步高手，热血少年马奇峰被田径队的路薇搞定了。

本来，所有的人都认为在小河城一中只有马奇峰才能配得上“一中女神”李思涵。马蜂，小帅，白，正直，有勇气，有才华，最男人，加上马蜂跑得那么快，一定能追上校花李思涵。

马奇峰也跟我们说过，他在一中要专心读书，考上清华，在校他是不会恋爱的，除非是李思涵。而平时，作为学校名人，他对李思涵也很冷淡。

后来，焦猪一次下晚自习的时候，告诉了我一件事情，我才有理解。

据他说，李思涵的确是马奇峰的梦中情人，他俩关系还不错，的确都有意思。但有一次谈话改变了他们的关系。

李思涵有次约了马奇峰在学校的后山图书室见面，告诉了马奇峰一件事情：她看见了大飞，也看见了大飞手中的一个手机，很像是马奇峰的。

“你应该报警。”马奇峰冷冷说。

“难道你不应该报警吗？”李思涵涨红了脸，“他抢的又不是我的手机。”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马奇峰说，“你是怕他来报复我吗？”

李思涵气的浑身发抖。

马奇峰接着了一个巨傻的问题：“你怎么会看见他？”

焦猪说，听了这个问题，李思涵转身就走了。

“为什么？”我还不明白。

新弟笑了，“这还用问，以前没犯事之前，大飞天天在门口截李思涵。全校的人都知道。”

“混混难过美人关。”焦猪说，“现在是美人不理马奇峰了。”

“为什么李思涵不理马奇峰了。”

“你傻啊！这说明马奇峰根本没关注过李思涵，否则怎么会不知道大飞截她的事情，说不定，这是李思涵向急风表白，请马奇峰跟她确定关系，好赶走混混大飞。”

“我日，这么复杂！”我惊叹道。

“女孩，本来就这么复杂！”

“狗日哦，可以和校花约会，马奇峰竟然放弃了。”

接着新弟说出另一件奇事， “还有件事情，更离奇，你知道路薇怎么搞定马奇峰的吗？”

一次晚上，马奇峰回城里亲戚家，听到有女生呼叫，跑去一看，是一帮“混姐”（就是女流氓）在殴打一个田径队女伢，马奇峰打散了人，才发现是被围殴的练跳高的路薇。

路薇一直没告诉自己为何会社会上的“混姐”挨打，却和马奇峰成了朋友，你也知道路薇的，很快两人发生了关系。

“妈的，路薇长得还不错哦。”

“少来，你知道她前男友是谁吗？”

“不是李健？”

“李健只是小鱼。她的正牌男友是大飞。”

听到这，我们都不说话了。在我们看来，马奇峰和大飞定有一战，他们是两个世界的冤家，一定会火星撞地球，只是没想到这一战来得如此的荒诞。

初冬的一天，我们正在校外的米粉店嗦粉，然后就听到一中桥头一阵喧哗，像是在大街上跑来了一头牛。

我们站起来一看，可不是来了一头牛，准确地说，是两头牛。马奇峰在前面飞跑，后面一个人骑着摩托，挥舞着钢刀，在后面猛追。

我日，当街砍人，不是大飞是谁？

只是急风也太孬种了，怎么不和他拼了？马奇峰只是跑，飞快的跑，穿越人群，还在喊：“快报警！快报警！”

桥头校门围观的大都是一中的学生和家属，当大家弄明白的时候，都有点看热闹的意思，仿佛大飞也不急着砍人，反而有了种地里抓鸡的搞笑感。

那真是马奇峰身败名裂的时刻，热血少年怎么突然蔫了，萎了？

很快，警察赶来了，大飞才驾着他的车，满意地飞奔走了。

那天之后，马奇峰成为全小河城跑得最快的人。一中都在笑话马奇峰，说，说一个最短的本地笑话，“谁是全小河城跑得最快的人”答案：“马奇峰”，为什么？因为大飞开着摩托都追不上他。

而他的外号也变成了真正的“奇峰”，可不是“奇怪的山峰”吗？

自那以后，奇峰的神话破灭了，他由神话变成了一中学生的笑话。

没想到的是，马奇峰反而很淡定，尽管大家在嘲笑他，这似乎激发了马奇峰的学习斗志，他的成绩一路看涨，而他和路薇的关系还是很好，路薇把马奇峰照顾地像是个大老爷，看到恋爱没有影响成绩，董大和校方也没有干涉这早恋禁忌。

直到第二年的秋天，以马奇峰为首的少数几个尖子生代表化学班参加全国化学竞赛，拿到了辉煌的名次。

一个团队一等奖，一个个人二等奖，出乎我们意料的是，拿到个人二等奖的不是成绩最好的马奇峰，而是成绩一般的新弟。

但不管怎样，这是个划时代的突破，对于少数民族地区的中学来说，一直处在教育落后的地位。

直到那天，全校颁奖大会，马奇峰拿着新弟送给他的杀猪刀，冲上了颁奖台，在全校的瞩目下。

马奇峰的确太快了，犹如一匹白马，闯入了鸡栏里，主席台一片慌乱，当时正是董大和新弟在代表化学班领奖，他俩像是被老鹰吓坏了的小鸡，愣在原地。

马奇峰的钢刀就指向了他们，马奇峰气急了，嘴巴在不停地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台下一片惊呼。

你不会想到是谁阻止了他？

是校花李思涵，她站了出来，大声喊道：“住手，马奇峰！”

马奇峰看着李思涵，就哭了。然后是路薇一个翻身上了台，抱住了马奇峰，收缴了他的刀。

再之后，马奇峰被学校开除了，开除通告里，没说为何马奇峰持刀砍人？他连在众人面前被大飞侮辱都能忍，为何要刀向老师同学？

尽管他成绩很好，但小河城没学校敢收他读书，一方面是他的前科，另一方面是不想得罪一中的校方。

后来，马奇峰与我们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去了另一个县城的复读学校。

他留下了那么多迷？

为何会拒绝李思涵，为何恋上路薇？为何会被大飞追着狼狈？为何在失手全国赛，把气都撒在老师和同学身上？

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马奇峰像一匹神秘逸尘的白马，只要他愿意，没人能挡得住他，你只能听的到他疾驶而过的风声。

他是真正的骑风少年。

后面，大飞并没有被公安抓住了。而在我们高中毕业那年，大飞滑稽荒唐的在一次醉酒后，不小心摔在峒河里，淹死了。

而他的对头，马奇峰终于考上了一个一本学校，离开了小河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