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巨浪

作者: 东篱寿客 | 来源:发表于2018-06-19 09:22 被阅读1002次

    (1) 

    叮铃铃-叮铃铃――

    辽东市指挥中心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步行街停车场三辆车玻璃被砸!丢失现金一万!”

    “江畔国际小区东侧两辆汽车玻璃被砸!一台宝马,一

    台丰田!”

    “滨海风景区附近路边某国领事馆一车辆被砸!丢失两本外交护照,美元三万!”

    “百家超市附近发现一盗砸车辆嫌疑人!现场作案,被车主发现后,拿出针管以有艾滋病相威胁,顺利逃脱……”

    “这帮狗娘养的!” 东方狠狠地把手里的报表掼在桌子上——三十天,七十八台汽车玻璃被砸,损失十二万!这些数字强烈地刺激着东方的神经――尽管这些数字并不是一年当中最多的一回,有好几个月曾经突破百辆,但他依然做不到熟视无睹。他觉得,每一个数字都像是咧着张大嘴,无情地嘲笑着他这个辽东市刑侦支队长的无能。

    他手握双拳,愤懑地在屋里转了几圈,却一筹莫展,最后长叹一声,拨通了监管支队长诸葛的电话:“晚上当班不?陪哥们喝点!”

    “喊不喊春秋啊?” 诸葛笑问,“你是不是想她了,然后拿我当引子啊?”

    “我现在哪还有心思想这个?那帮砸车的闹得我一个头两个大!要不你想个辙,把他们都押了算了!”

    诸葛“嗤”的一笑,“别价啊,你头不大了,就该我头大了!老问题了,神仙来了也解决不了,你想它干嘛!”

    东方垂头丧气的说,“知道,就是觉得窝他妈的火……不说了,你问问春秋吧。”

    “还是的!”诸葛一笑。

    手机刚挂,却又响了:“你来一下!”还没等东方回答,电话已经挂掉。

    东方握着电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来电话的是新任辽东市副市长、公安局长魏溪水,才从省城调过来不足俩月。

    东方赶紧一路小跑来到局长办公室,看见主管刑侦的副局长也在。

    魏溪水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他中等身材,面色白皙,五官周正,看上去像是一个儒将,但是一对陡立的“判官眉”却使他平添了几分杀伐决断之气。

    他淡淡的扫视了一下面前的两个人,手指扣了扣桌上的两页纸,说:“你俩看看。”

    东方拿起来一看,一张是市人大视察公安局的通知:

    “辽东市公安局:

    市人大决定于XX月XX日到你局视察本年度公安工作,重点视察你局打击街头犯罪工作情况,本次视察,由辽东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吴仲同志带领内司委主任、法工委主任、辽东大学法律系主任等八名人大代表……”

    另一张却是年初的人大视察计划。年初时,人大视察的计划是视察市局交警支队,重点是“黄标车”的治理整顿工作……

    “变了啊?” 东方嘟囔了一句。

    “说说,你们怎么看待这个变化?” 魏溪水面无表情的问。

    “通常,按惯例,” 主管副局长字斟字酌地开口道:“人大的视察,就是例行公事,年初的计划不会说改就改……”

    “肯定是有人告我们黑状了!” 东方性急地插嘴道。

    魏溪水犀利的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一摞报表扔在桌子上:“告黑状?还用人家告?我们就把自已‘告’了!”他拍了拍那摞报表,“你们自己看看!这就是我们打击街头犯罪的成绩单!”

    东方无语,不用看他也知道,这些数字一直横在他的心里,像一根刺:一年光砸汽车玻璃盗窃的案件就有一千多起,还不算拎包、扒窃案件,算上不够刑事立案价值的治安案件,实发了三千多起,损失价值上千万!而破案数则是个位数,完损基本没有。

    魏溪水沉缓语气,说:我们二百五十万人口的中小城市,小汽车保有量才60万台,你们算算被盗砸的是多大的比例!?这个成绩单,还用别人‘告黑状’吗?”

    “市长……”东方心中愤懑,张口欲说。

    魏溪水却一摆手,“明天的汇报,数字要实事求是,我亲自汇报。你去告诉办公室马上发通知:市局在家的党委成员、局办、指挥部、刑侦支队、法制支队、便衣支队、督察支队以及六个县区局长全部参加。人大视察结束后,立即召开党委扩大会。参会人员不许请假!”

    一出门,东方就给诸葛发了个短信:取消!

    (二)

    夜,悄然而至。

    辽东市西南角原来繁华一时的化纤厂区,如今已颓败不堪,但那栋破旧的红砖家属楼还依然矗立,在四周摩登时尚的大厦的包围下,像是一个城市的黑洞。

    三楼的一户灯亮着,一套大筒子房里挤着大大小小四个人:

    紧靠墙角的破旧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50多岁面容枯槁的男子,他浑身的血肉,像是干涸了一样,皱皱巴巴的贴在身上,看上去像一具僵尸。他下半身盖了一床露着棉花的破被,那被上染着红的黄的黑的各种污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靠近厨房的墙角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小女孩的鼻子下到上嘴唇,有一道明显的沟壑,像是得了唇裂做过修补手术的样子。她身上穿着粉色的小棉袄,是今冬才流行的款式,似乎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崭新的东西。

    屋子中间的大桌子下码着一箱箱的矿泉水,桌子上铺了一块塑料布,堆了一堆黄色油纸包裹的大大小小的块状物,旁边放着几个大号广口瓶和一台封囗机,像是一个简陋的化学试验室。

    一男一女正围着桌子忙着“做实验”。

    “大拐!这回怎么个比例?”女人不耐烦地问向床上的“僵尸”。女人也有五十岁了,身子已经发福,但看五官,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

    “百分之二十吧。”“僵尸”阴冷无力的声音飘过来,“这回货不错,兑点止痛片,好好弄,别砸了招牌——大拐出品,必属精品!”他得意地“嘿嘿”笑了,像只被勒住脖子的公鸡。

    “德性!”女人白他一眼,转头指挥身边的四十多岁的男子:“弟弟,快点弄吧。”

    弟弟和姐姐长得很像,可惜一道刀疤从眼角开到嘴角,使得原本俊美的脸庞变得丑陋可怕。

    弟弟应一声,便配合女人一起加药、兑水、搅拌、灌瓶、封口,一支支药水被放到一个个纸盒里,一盒盒的成品又被放到一个个纸箱里,一箱箱地码在墙边。

    “妈!我饿了……”小女孩抬头说。

    女人掏出一张“毛爷爷”,说:“乖孩子,自己下楼上大海扣肉馆吃点吧,妈和舅没忙完呢。”

    小女孩嘟嘴说:“他家我都吃腻了!”

    女人宠溺地说:“今天对付下哈,等妈忙完这阵子,请你吃海鲜大餐怎么样?”

    小女孩怏怏不快地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忙完!”接过钱,下楼去了。

    女人望着小女孩的小身影,心里五味杂陈。自从十八岁的儿子和人打架斗殴被砍死之后,她一度万念俱灰,直到生下这个女儿,她才重新有了希望和寄托。

    不知道是不是大拐吸毒的原因,女儿天生唇鄂裂。尽管进行了初步的修复手术,但将来还要继续进行的一次次的整容,手术价格不菲。为了女儿,她要挣钱,挣许许多多的钱,让女儿一辈子也花不完,一辈子也用不着靠男人生活,尤其不要像她这样遇见大拐这样的男人,他简直就是她的噩梦。

    “拿过来一支我试试!”“僵尸”发号施令道。

    “扎!你就知道扎!怎么不扎死你!”女人没好气地走过去,递上一支药。

    大拐娴熟地吸药入针管,一手掀开被子,一手扎了下去。

    一股腥骚恶臭从被子里散发出来,大拐的两条腿大部分地方已经没有了表皮,紫红色的肉上蒙着一层黄乎乎的脓……

    “嘿嘿嘿,”大拐又发出勒脖公鸡似的笑声:“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小舅子怎么办?这些年要不是我挡在前面把事都揽下来,你以为警察能让你俩活到现在?真不知道好歹!”

    女人不作声了——的确如此。

    大拐原本不瘸不拐,脑子也灵光得很,他原来是化纤厂的保全工,在厂子颓势初显的时候,他就停薪留职上广州折腾服装去了,几年功夫便发了财。

    而女人那时还是厂里实验室的化验员,年轻貌美的厂花,架不住大拐的死缠烂打,就嫁了大拐。

    可大拐抱得美人归后,很快就把她扔在脑后,夜夜笙歌,小姐白粉全沾。一次酒后驾驶摩托车驮个小姐飙车,一不小心小姐飞树上死了,他也断了腿,从此拄上了拐,从此,名字变了,人称大拐;从此,生意也变了,不折腾服装,改折腾毒品了。

    再几年下来,大拐患了艾滋病,腿伤不愈,溃烂面越来越大,前年又患上了肝癌,拐也用不上了,只能卧床。原先女人和弟弟只是帮他制毒,如今,进货、制毒全靠她俩了,他自己只是躺着卖毒、收钱。

    女人搅着药水,仿佛是搅着金水,她盘算着,这一票,能挣五十万吧?当然那死鬼总会祸祸个五、六万,吸了,扎了,但净剩怎么也能四十多万吧……

    (三)

    人大视察,是每年都要进行的。

    一般来说,都由副主任带队,而那些副主任们和各委主任们通常都是从政府部门调过去的,和政府部门的领导们本就相熟,平时的联系也很多。熟人自然不会为难熟人,所以视察也总是在友好而热烈的气氛进行,无非就是听听汇报、肯定肯定成绩,提提工作建议。八项规定没有出台的时候,视察之余还可以把酒言欢,而中央要求严格之后,喝这种酒是不可以了,但是友好的氛围却未曾改变。

    然而这次,却异乎寻常。

    一个异常是,人大一把主任居然亲自带队来了。

    第二个异常是,气氛居然少有地严肃,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溪水同志,你对你刚才念的这些数字有何感想啊?”魏溪水刚一结束汇报,主任便阴着脸发问。刚才听汇报时,他就一直眯着不大的眼睛,两个大眼袋不规律的抽动着。他是去年刚从市长岗位上退下来转任人大主任的,虽然公安局长兼任副市长,但他还是有心理优势的。

    “公安机关工作做得不到位,我们有责任,这责任,不可推卸,不容推卸,也不想推卸!”魏溪水诚恳的说。

    “嗯,各位代表也说说吧。”人大主任又眯起了眼睛。

    “溪水市长,我是人大财经委主任。据我们统计,你们公安局去年花掉经费全口径共计两个多亿。两个多亿,在咱这个相对经济落后的城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财政上的倾斜呀!意味着大家勒裤腰带保障公安呐!您刚才说,砸车盗窃的破案率是个位数字,两个亿,个位数,这,太悬殊啦是不是。”魏溪水静静地听着,他心里明白,这基本就是在指着鼻子骂公安是“白吃饱”了。

    “魏市长,我是保险业协会理事长。您刚才说,全市三千台车被砸,可是据全市八家保险公司统计,我们赔偿了五千台次,共四千二百八十万元。到底是三千还是五千,还请魏市再安排人核实下,一旦是我们弄错了,还真得尽快告诉我们,我们也好把多赔的钱追回来。”魏溪水心里冷哼一声,对于“台”和“台次”都分别不清的人,居然也在这里指责我们弄虚做假!

    “市长同志,我是辽东大学法学院长,我想问的是:全市公安机关三百多名巡警,他们的职责是街面巡逻,负责防范和抓获街头犯罪的工作,全年抓获现行犯罪嫌疑人8人;全市有刑警四百九十人,破获砸车玻璃案件不足百起,抓获犯罪嫌疑人86人,10个刑警抓1个坏人。这几个数字值得深思啊!是队伍水平不行?还是工作态度不行?还是根本就是放纵、包庇、渎职?”

    眼看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主任忙接过话头。

    “嗯,溪水同志啊,各界代表的发言,话可能说得重了些,问题可能提得尖锐了些,有些呢,可能有些偏颇。但是啊,这些现象倒都是客观存在。刚才,你也说了,你们也想了很多招法,采取了很多措施,但是成效呢?还不是很明显嘛!就说前两天,我们人大的停车位,四台车被砸,砸车都砸到人大的地界了,你说还有哪儿不敢砸呢?”

    东方有些了然--原来,今天的“兴师问罪”,是因为砸车砸到了“金銮殿”?

    “当然喽,不是因为砸了人大的车,我们才重视,谁的车也不能砸呀,这样砸下去,老百姓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啊?”主任可能是因为激动,咳嗽了两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溪水啊!你刚到任时间不长,责任不在你,但是,得重视啊!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东方不能不佩服魏溪水的涵养,他始终不卑不亢,沉静如水,没有一句推脱,更没有半句辩解,只是郑重地申明:尽管到任时间不长,但,这是公安永恒的职责,不以谁来任这个局长为改变,是公安的职责,公安必担当,敢担当,必会给全市人民一个满意交待。

    对于魏溪水的表态,代表们还算满意,简单地总结两句,就散了会。

    魏溪水陪同人大主任走出大门,人大主任忽然压低了声音说:“你的副市长人大表决,我是做了常委会那些人工作的,有的代表原来是要投反对票的,我给压下了。明年初,政府是要换届的,是要重新投票的,这个你心里可要有数,到那时,我不能总压制人家行使民主权力吧?”

    魏溪水的“判官眉”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但还是礼貌地却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公安工作诚恳欢迎人大的监督和支持啊!”

    (四)

    有着刚才人大视察汇报会的“垫场”,接下来的党委扩大会气氛也是异常压抑。

    长方形会议桌的一头,放置着一把黑色的皮椅,这把皮椅和会议室里其他的椅子并无不同,但,在它的背后,是一个巨大的落地式的舵的造型,标志着它是本局最高领导的坐席。

    魏溪水坐在这里,会议室里每个人的状态都尽收眼底。他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交警、刑警、禁毒、信访⋯⋯涉足过多个岗位;分局、市局、省厅部门,省会市局⋯⋯履任过各层级领导,多年的领导生涯,使他阅人无数,眼下这些人什么心态,他搭一眼便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那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本子的,其实思绪不一定飘哪儿去了。这种人往往就是叫我干我就干,但多一歩也不走。

    那似乎得了软骨病,坐得软软塌塌的,胳膊肘抵在桌上,手撑额头遮了大半张脸的,这种人就是懒沓沓混日子的,别指望他能出什么菜。

    那坐得溜直,脖子抻老长,眼珠骨碌转,不时在各领导脸上察颜观色的,往往就是机会主义者。一方面,他不会放过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不会放过对手失误的机会。

    像春秋那样的,蛾眉轻锁,目光沉稳,她时而抬头专注地听,时而在本子上认真地记,这种,往往是能踏实做事的人。

    而东方,面色不愉,似乎装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一肚子的气,只有偶尔瞄向春秋一眼的时候表情才柔和些。这样的人,嫉恶如仇,爱憎分明,这种人,往往干事有激情,有冲劲。

    魏溪水暗暗观察着,不动声色地舒缓一下“判官眉”说道:“刚才的会大家都参加了,各代表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关于打击街头犯罪的各种数字,我也不必重复了。在座都是老公安了,情况应该都了解,问题摆出来了,怎么解决,你们说说吧。”

    会场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

    “我先说说吧”主管侦查的副局长率先开了口:“打击街头犯罪不利,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块是我负责的,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应当检讨。但是,客观因素也无法回避:我市街头犯罪的主力军是‘两类人员’,也称‘病患人员’,总共不到300人,他们违法犯罪占全市街头犯罪的70%之多。要我说,解决了他们,就稳定了社会。”

    他顿了一下,又说:“这些年,也有针对性的组织了专项打击行动,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成效都一般,准确的说,都不好。我年龄大了,思想僵化了,也干不动了,魏市长,我建议调整一下分工,让其他党委成员也来体验一下侦查工作,也许就可能找到一个彻底解决的办法。”他把“彻底”两个字咬得很重,同时眼睛有意无意撩了一下主管监所的副局长。

    “我也说两句吧,市长?”负责监所的副局长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的开讲:“没错,打击犯罪不利,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原因就是这支‘主力军’不能押。至于为什么不能押,这个大家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我只多说一句:我们是执法者,我们所有的执法活动,必须在法律框架下进行,离开法律、法规谈问题,都不可行。”在说到“不可行”三个字的时候,他也用眼神瞟了一下主管侦查的副局长。

    再也无人搭腔,会议冷了场。

    在座的,哪有一个不是人尖子?能在四千民警中爬到接近于金字塔尖的层级,哪一个不是聪明人呢?正是因为聪明,大家都明白,今天这个问题,无解,说不明白,干不明白,只有责任,没有好处。谁想碰?谁愿碰?逃还来不及!

    皮球,最后还得踢给魏溪水。

    魏溪水明白,这会,再开下去毫无意义。

    他如果再征求其他党委成员的意见和建议,只会看到两种场景:一是慷慨激昂,喊一些空洞的口号,表面上积极发言,实际上没有任何操作性。说穿了就是不想担责,凡事由一把手定去吧。另一种是选边站队,不是对事而是对人,只要是对手赞成的他就反对,对手反对的他就赞同,目的只有一个——打击对手。

    无论哪种情况,他都不希望看到。虽然他到这里时间不长,但是他已敏锐地感觉出,班子里两个阵营的存在。他们双方总是明里暗里地较劲,搏弈,他们在下一大盘围棋,努力做活已方的“眼”,扩大巩固自己的地盘,努力对对方围堵、“提子”,压缩对方的势力范围。两个阵营间还存在“中立方”,他们却不是真的中立,只是在坐等渔翁之利。

    魏溪水讨厌这样的搏弈,这并不是一种良性的竞争,往小了说,误事,误公安工作,往大了说,误党的事业,误国啊!风清气正,谈何容易呢?!他在桌下攥了攥拳:等着吧!我魏某人就不信在这里打不开一片清明局面!

    “散会!”他突兀地宣布。

    大家均是一愣,莫名其妙地相互瞅瞅,便从会议室鱼贯而出。

    (五)

    “今天的会,怎么感觉虎头蛇尾呢?” 夜色酒吧里,东方举起啤酒杯,分别向诸葛、春秋示意一下,说道。

    “不虎头蛇尾,又能怎么办?还真能想出什么办法不成?” 诸葛晃了下精瘦的脖子,同样精瘦的脸上,已经被高度的伏特加镀上了一层红色。

    “依我看,未必是虎头蛇尾,倒像是风雨欲来。” 春秋手捧玛格丽特,语出惊人。

    果然,两个男人的头,一下子凑了过来:“怎么说?”

    “依我看,很快就要有大动作了。” 春秋拿起餐叉,在空中虚点,仿佛在指点江山,“其一,外因所迫。今儿人大代表的发难给魏市长挤到南墙啦,再不绝地反击,公安的形象可就没了。其二,内因所需。你们没听到魏市长承诺‘敢担当必担当’?我觉得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话,绝不像是说套话,这应当是他的决心,接踵而来的,必是决策!”

    东方一脸花痴地望着春秋,他、诸葛、春秋,虽然是同一年大学毕业分配到公安的,虽然一同在警界打拼了十八年,现在都成了局里的骨干,但是,论见识,他俩最服春秋。

    春秋是法制处长,局里有名的“铁嘴”、“活法典”,曾经作为局长诉讼代理人在法庭上“舌战群儒”,在一场看似要输的官司中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她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后又作为省委组织部的后备干部公派留学新加坡,取得了法学硕士学位。也许是因为她把精力都投入到了事业上,至今还是孤身一人。诸葛早就参透了东方的心思,便想成人之美,时不时地撺掇饭局,无奈两人总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不过,虽然情侣作不成,但仨人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你说的,倒也有理。”诸葛嚼着鸡米花含混不清地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这事烧烧也不错。可是问题是,抓了又怎么地,以前也不是没抓过!抓了,还不是得放!”

    “对啊,人家有艾滋病,人家吞异物,这就像是护身符,属于法律上所说的‘不宜羁押’的情形。早几年,你们监所遇到这两类人员根本就不收,现在倒好,收,收两天又放了。这是不是得算是进步啊?你说我们刑警还费那洋劲干嘛,直接不抓就是了呗!”东方说着说着又来了气。

    “你冲我使什么劲呐?是我不收吗?我有那么大权?《看守所条例》在那里摆着的,是我定的吗?”诸葛也有点愠怒。

    “你俩怎么还掐上了?”春秋笑道,“不过,你俩说是法律的规定,其实也不尽然。法律只说是‘不宜羁押’,并不是‘不能羁押’,不是刚性的。而且,这也是有前提条件的,也就是‘具有悔罪表现,不予羁押不致发生社会危险性’,这是必要条件。所以,法律规定不规定的,并不是问题的结症。”春秋仿佛在讲台上一般,给他俩上起了课。“结症在于后续无法处理。就算咱公安抓了,法院判了,可是执行呢?这两类人没有监狱收啊!”

    “就是!”诸葛一拍大腿,说“光我监所收有什么用?投送不了,法律程序流转不下去,不放怎地,我还能养他们一辈子?”

    东方一口气闷在胸口,仰脖灌了自己一大杯啤酒,墩了一下杯子赌气说:“以后我看见两类人员,叫他们祖宗,行了吧?!”

    看到东方气急败坏的样子,春秋和诸葛都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东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随手接了。

    “什么?!”他“忽”地站了起来,春秋和诸葛也紧张起来,连问“怎么了?”

    东方攥着电话骨节发白:“大亮!大亮出事了!他被有艾滋病的犯罪嫌疑人砍了!”

    三人急忙起身,匆匆结帐,直奔医院。

              (六)

    三人赶到公安医院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魏溪水,政治部主任和宣传处的同志们也陆续赶来。

      大亮的左胳膊已经缠上了纱布,由于市长和主任等众多领导在场,他显得很是拘谨,总想站起来,魏溪水却一再拉着他没受伤的右胳膊在病床上坐下。

    大亮的未婚妻站在一边,一双眼睛红红的,显见是刚哭过的样子。不过,回答魏市长问询的时候,却比大亮大方多了。

    “今晚就是赶上忖点了。”她说,“这不是五一要结婚嘛,晚上我俩合计好不容易一起有点时间了,就打算一起去收拾收拾新房。谁知道刚路过一个停车场,就看见一个人正在砸车玻璃。他就冲过去喊,别动!警察!那人一下子就抽出一把尖刀,撸起衣服就扎自己肚子一刀,抽出刀就挥着喊:我有艾滋病!敢动我你就是个死!我吓得想去拉大亮,可是根本拦不住……人倒是抓住了,可还是被砍到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缝了8针,大夫说,不排除感染可能……”

    魏溪水转头问陪在一边的院长:“感染的几率大吗?”院长沉吟着说:“几率并不是很大……只是不能排除。

    还需要观察观察看。”

    魏溪水又问:“窗口期是多久?”

    “这要因人而异,快的一两个礼拜,慢的可能几个月,甚至几年。”院长说。

    魏溪水转过脸,微笑着对这对年轻人说:“听到没?几率并不是很大!好好养着,快点康复,结婚的时候,别忘了分给我一块喜糖吃!”

    两个年轻人有些腼腆的笑了。

    魏溪水又正色对大家说:“有这么几件事,大家分头做:一是公安医院,要密切关注,定期复查,确保咱民警尽快康复;二是警察协会,要根据实际情况,为大亮同志申领补助;三是政治部,要为大亮同志申报记功,同时宣传处,要做好内外宣传,我们就是要大力弘扬大亮同志这种英勇无畏的精神!”

    大亮激动得红了脸,想说点儿感谢的话和推辞的话,却嘴笨的像棉裤腰。

    魏溪水又问“嫌疑人什么情况?”

    院长说:“之前来增援的两个刑警,已经把他送到传染病医院去缝合肚子去了。”

    “这个人我认识,几个月前抓过他,不过当时他肚子里有刀片,看守所不收,没办法就放了。” 大亮说起工作嘴就不笨了。

    一丝怒意,在魏溪水脸上一闪而过。“你们来的正好,” 他看着东方他们,“你们,另外通知禁毒支队,情报中心,六个县区局一把手,半小时以内,回局开会!”

    夜沉如水,党委会议室灯火通明。

    梦溪水面色凝重:“今晚找你们来,不是商量,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做宣布决定,下达任务:主题就一个――集中开展打击街头犯罪专项行动,重点打击‘两类人员’!”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魏溪水炯炯有神的目光探照灯一般扫视全场,犹如沙场点兵:

    “禁毒支队!给你两天时间,摸清我市 ‘两类人员’情况,人名、住址、电话,通通搞清!两天后报情报中心!”

    “情报中心!给你三天时间,按图索骥,深度研判,固定每个‘两类人员’作案证据,要一人一档!三天后送刑侦支队!”

    “刑侦支队!此项行动由你牵头负责,必要时,调动禁毒支队、六个分局开展集群打击……”

    一支支“令箭”,掷地有声,一声声的“是”,干脆利落。

    东方心潮澎湃,大亮的受伤,早已刺激得他想大干一场,魏市长滴水不漏的部署,让他心里像久旱逢甘霖一样畅快!

    他像一个就要上场竞技的斗牛士,内心胀满了斗志。

    诸葛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整个晚上,魏市长自始至终也没有提监管一个字,更没有就‘两类人员’怎样羁押的问题对监所提出具体要求。

    诸葛画满问号的眼神投向坐在他身边的春秋:求教!

    春秋略一思索,提笔在诸葛的记录本上写下了一个大字:“悟”!

    (七)

    黄昏的时候,一男一女两个脸色灰黄的人鬼头鬼脑地闪进了红砖楼。

    “大拐,再来点货!”他俩直奔主题。

    大拐龇牙一乐,伸出干巴爪子:“好说!钱呢?”

    那男的“啪”地拍大拐手心里一金条。

    “嘿嘿,滚蛋!”大拐反手将金条塞了回去,“谁他妈知道这真的假的!钱!只要钱!这是规矩!”

    “什么土鳖规矩!行!钱我也有!”男人示意女人上钱。

    大拐一捏,满意地说:“两万?”

    来人笑道:“这手头!厉害!”

    大拐从褥子底下摸出四包药,扔给男人,问:“发了这是?”

    “是发啦!昨晚儿砸了个有钱的主,他车里又是金条又是现金……这车砸的,过瘾……哎,你就给这么点啊?少啊!”男人说。

    “嫌少别地儿买去!现在这行情,脑袋都别腰带上,货不好带呀!不涨点怎么活!”

    “操你妈的大拐!别他妈太黑了!谁不知道全市这活儿你垄断了百分之七十?你说多钱就多钱,你抢啊?!”

    男人变了脸,上前想掀大拐的褥子找药。不料一只冰冷漆黑的枪管顶上了他的脑袋!

    “你再抢试试!”大拐阴冷地说。

    男人僵住,良久,举手后退,退到门边转身便跑,女人也仓皇随后。

    大拐阴笑着,把枪藏在烂腿之下……

    第二天上午,俩警察登了门。

    大拐殷勤地笑着:“哎呀两位爷!今天怎么有空啦?来,来,坐,坐!”他把两条烂腿往床里挪了挪。

    警察嫌恶地看了看那两条烂腿,并不靠前:“你甭假惺惺地客气了!说吧,最近都谁来买药了?”

    “买药?哎哟!我一等死的人了,上哪儿弄药卖去!”

    “别装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也不是来抓你的——抓了你也没处押去——你就点几个来你这儿买药扎针的,你在家老实呆你的,我们完成我们的指标任务——怎么样?我话说得够到家了吧?”

    “哎,哎,到家,到家,”大拐心里迅速排出几个已经交恶,不会再来往的买主,一五一十地交待给警察,警察也不食言,名单到手,转身走人。

    晚上,大拐免不了再向女人和小舅子炫耀一番自己的存在价值:“没我,你们咋挣钱?我就是你们的营业执照哇!你们看我和警察合作得多好哇,这叫警民鱼水情!不对,应该叫警企合作,哈哈,咱家这利润,哪个企业能比啊!”

    “吹吧,我看你早晚死警察手里!”女人见他吹得没边沿,不禁厌恶地说道。

    “你个死老娘们!就那么盼我死?你那是盼你自己断财路哇!蠢!快给我换药!”

    女人默默走过去,给他的两条烂腿换上一块块消毒纱布。

    是的,她恨他!没有他,她应该能过上正常女人的生活,柴米油盐,相夫教子,也许没钱,却有平凡的幸福。没有他,儿子应该不会有样学样地走上斜路,横死街头。没有他,女儿应该不会生而缺憾。没有他,她应该不会行走在这断头的路上……

    可是她却有了他,无可改变地有了他,有了那么多刺心的回忆,有了这样无望的未来。

    她一定要离开他,等挣够了钱,带着女儿和弟弟,一定要远走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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