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月初,新年伊始,我们在浒关的苏大附二院分院。那天傍晚,趁着爷爷酣睡,我同母亲来到走廊散步。我说,这家医院的走廊安静得恐怖,然而亏得才是消化科的楼层,倘若在肿瘤科,未免要更添几分阴森的。后来一语成谶,大约过去个把星期,我们便转到总院的肿瘤科。彼时不经意流露的轻松气氛在这处生死交集的界限终于荡然无存。
(二)
爷爷的肚子里藏着一只鬼。这只鬼同我们玩了一年的捉迷藏,发现它的时候是在胃里。
我确乎敬畏它的演技,并也常常为此深感自责。
算起这只鬼住进来的日子,大约是在一九年的四月。那时候我夹杂在恢复学籍和毕业失利的双重奏中难以自拔。而七月回家以来,又因为情绪跌宕,自闭于方寸卧室,待人也不再能亲善。
爷爷几度走进我的房间,或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独自看着电视,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他仅仅只是想着与我说会儿话。
(三)
初入肿瘤科,爷爷住在七号病床。看管的护士是个肥胖的女人,他们管她叫姗姗。不久我也就这样称呼她了。之后几回的化疗则在八床和九床打转,护士姓王,一点看不出已经四十多岁了。
前几日转至普外科病房,像姗姗护士和王护士这般热切而细致的护士再也没有遇上。偶尔和爷爷谈起这一点,他也颇为感到惋惜。
(四)
病床的编号没有四号和四十四号。以前从未注意,当我注意这一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和爷爷已经同医院种下不解之结了。
(五)
不得不说因为戴了口罩的缘故,肿瘤科的一位护士看着仿佛曾经认识的一个女孩儿。或许只是眼睛像。有一回见她摘下口罩的模样,但是现在记不清楚了。
我能如此近距离观察护士,还是拖了爷爷的福。他似乎对于一切都感到好奇,他喜欢站在护士台前,观看她们的忙碌,以及桌上和墙上的纸张。虽然他已不大能够看得清楚。
(六)
我见到了爷爷的胃和脾脏。
我从未想过某一天能够近距离查看人体的秘密。如果可以,这种机会我希望永远不要降临。
手术前的傍晚,医生找来家属签字,并告知了术中的风险。彼时我们只以为戏言。现在看来,一切发生在医院的对白,都容不下丝毫亵渎,大概只有医生的那句“一切安好”才是真情假意。
(七)
小时候见到爷爷肚子上的刀疤,总要摸一摸,我说那东西是“百脚”,也就是蜈蚣。确然这形状如此,一条约莫十多厘米的创口,两侧留着密密的缝合印记。
(八)
如今我重新开始想象这样的一幅画面——
一处寻常的拐弯口停着一台拖拉机,司机手足无措地盯着地上的男人,还有一辆被压瘪了前轮的老式自行车。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强壮,或许他骑着自行车是要前往采石场求购一些石料,他本该为他的姐姐一家造房子帮衬着,但这一刻却捧着肚子昏厥在地。
忽然画面一转来到医院。病榻前站着一对姐妹,脸上的泪花证明她们刚刚哭过。一个女人正在床边照料,不时和前来探望的许多人说着话,是诉苦,也是悲悯,但很显然女人并不善于打交道。她的哭红的眼睛时不时朝病床上的男人望去,显得不安和恐惧。
(九)
医生在前一晚已经说明,手术将会摘走爷爷的胃,但也并不排除对其他脏器的“裁剪”。
一语成谶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等待手术的中途,我决意回到病房看会儿书,格非的《欲望的旗帜》,手术前一晚爷爷问我看了多少,我说才刚刚开始。
至少在那时候我们谁也没觉得需要随身带上紧张、不安这些情绪。
直到当我走出电梯的那一刻,恍惚间我看到了爷爷的身影。这种充满不祥意味的错觉终于压上了心头。
或许只有医生做着完全的意料,于我们却终归没能想到,三十多年前留下的创伤竟在这一刻爆发开来,并且毫不留情地夺走了他的脾脏。
(十)
我愈发对命运感到恐惧,对冥冥中的因果心存敬畏。
大约命运早已在三十多年前就定下了今日的一切,或许出于对这个男人的怜悯,或许因为他素来的善良,然而时至今日老人已年逾花甲,何必再遭此罪业呢?
不难说,我仍旧须得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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