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的电影把大家的话题都引向了“芳华”，其实人人各有芳华。仆虽不才，当初也曾学他白衣卿相填词，“贴地争飞，竞夸轻俊”，交付诗友月旦之评。有时为赋新词强说愁，有时也是感动兴发。今天久已搁笔，数年或填一两首，更不敢再以才子词人自榜。徒有拾掇之力，写写赏析文章，娱人娱己而已。
玆列《菩萨蛮五首》如下：
其一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其二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尊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其五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对于这五首词，前人评论也不少矣，但都没有我特别满意的。或失之片面，解读有误。或流于简短，不利于当代读者的理解。所以斗胆操觚，以飨有兴趣者。
首先我们应该知道，虽然这五首的内容写的是韦庄在不同时期与不同地方的心情和遭遇，但它们是作为回忆题材同时写就的，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整体。其下我再一首首解读。
其一。韦端己是京兆杜陵人，也就是长安附近，唐僖宗时候的880年去长安参加了科举考试，遇上黄巢之乱，辗转来到唐朝的另一座都城洛阳。883年，他在洛阳写下了著名的《秦妇吟》，很受好评，以至于被当时的公卿大夫称赞为“秦妇吟秀才”。而这第一首就是写他离开家乡杜陵或者洛阳时候的，是与妻子道别去远游的。古人为了游学、交际与仕宦，或者仅仅是为了讨生活，常常要离家远游。但何以知是妻子，而非一些解释所认为的冶游女子？“劝我早归家”也。只有对家人才有“归家”一说。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是写作者早早起床。“夜”和“香灯”都说明天还没亮。“半卷流苏帐”说明是起床了；“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是写要宵征上路了，妻子含泪告别。“残月”说明不是深夜，而是很早的凌晨。“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可能是说妻子还为他弹奏了一曲琵琶送行。“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有人误解是似花一样漂亮的美人倚窗等待，所以要早点回家。实为女人似花一样容颜易谢，不早点回家，就要“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了。
其二。作者自从离开洛阳，或者说中原的家乡地带，又游历了江南的金陵、苏州、扬州等地区。这一首便是回忆江南生活。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开头四个字“人人尽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意思是，唯我不说江南好也。后面的“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全部是别人对他说的内容。
人人尽说江南好，好在何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是风景之好。“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是佳人之好。所以人人劝韦庄“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即别想家乡了，待在江南不好吗？透露出来的正是韦庄对人人说自己想还家乡也。
其三。作者后来是入蜀了的，依附割据四川的王建。这一首是写作者在四川时候回忆江南之乐的。为什么我认为《其二》那一篇，作者并不觉得江南好，所有好的内容是“人人尽说”而不是他自己所说的？请看这首的第一句“如今却忆江南乐”。一个“却”字，说明在江南时并不觉得江南乐、江南好也。当时国家危难，个人流离，江南纵有无限的乐，韦庄又何尝能乐得起来？
但为什么到了四川又觉得江南乐呢？乃至于“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说如果我韦庄重回在江南那几年，发誓要听取“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的劝告，不到年老不还乡呢？韦庄流落江南时，唐王朝虽然大厦将倾，毕竟名分尚存。等到韦庄在蜀，907年朱温篡唐，唐朝就亡国了。韦庄自己也辗转又到蜀地。国家时存今亡、个人流离愈远的强烈对比之下，回过头来再看江南，反而也有乐处了。相比家乡来说，江南不乐。但是相比蜀地来说，江南亦乐也，与“客舍并州数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同一机轴。所以翻来覆去，他真的怀念的，并不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的江南乐，却正是家乡、正是故国也。
其四。这是描述在蜀的心境。当朱温篡唐以后，王建也称帝了，建立了前蜀王国。而开国的制度，多出自于韦庄的手笔。王建也很倚赖韦庄，任命他为宰相。前四句“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尊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即是要借酒压抑自己的悲伤情感，好好为王建效命。“主人”即是王建，让韦庄官位高显、成为宰相可谓“情亦深”，但韦庄能做到因此不悲伤吗？并不能，所以后四句又说“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说不要管我酒杯一次次地斟满又喝空，藏着借酒消愁愁更愁的意思，言语之间悲切可见。当时的韦庄，拜相时都72岁了，人生没有几何了，却远离着家乡，面对着故国灭亡的悲剧，心情大约怎惨痛了得。
可能有人觉得韦庄在唐，没什么官职，在蜀却是宰相。以前遭遇战祸、流离不定，现在偏安四川、生活安定，他为什么要怀念唐朝啊？既然我们在读古人诗词，就应当代入古人的心境去解读。古人极重一个“忠”字，韦庄生为唐臣，却要死为蜀臣。又重一个“乡”字，韦庄生在中原，却要死在四川。对他来说，这都是很难面对的。
其五。直言思念之情，以此作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想念起了曾经的洛阳生活，心情已是迷乱不能。“魏王堤”是洛阳一景。“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则和《其一》首尾呼应，见鸳鸯而思妻子，想起当年妻子对自己说的“劝君早归家，绿窗人似花”，如今两人却皆如“残晖”一样垂垂暮矣，南北远隔，只能“凝恨”，只能“忆君君不知”，悲痛的心情遂达顶点。
但韦庄真的是以思念妻子作结吗？《唐才子传》关于韦庄的传记称他“旋复南游，携家至越”。也就是他去江南还有之后的浙西等地的时候，是带着家人一起去的。总之妻子不曾被韦庄抛弃在杜陵或者洛阳。所以他说的“忆君君不知”是指忆谁？非忆妻子，乃忆唐朝的故君也。
韦庄生于长安地区，又在洛阳城生活过，在那里以一篇《秦妇吟》博得了安身立命的第一份盛名，而长安和洛阳恰是唐朝的两大都城。所以他的思乡之情与思唐之慨很难割裂开来。以此《菩萨蛮五首》，他将自己从年少游长安洛阳到年老入蜀的一生清楚道来，而阅读它们的钤键全在于最后的一个“恨”字。恨家国之黍离、乡情之永隔也。真正是“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一曲尚且不堪，何乃五首齐来也？
ps，这是前两年沪上旧文。开头的唠叨话则是新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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