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皇甫村
文|巴陇锋
(本文首发于2022年6月29日《羊城晚报》花地副刊,发出的题目是《皇甫庄记事》,有删改)
十五年前,我研究生毕业来西安的一所大学工作。一如在母校时所担心的,我那敝帚自珍的台式旧电脑,托运后显示器背后裂了筷子宽的口子。虽尚能继续工作,但还是早修为妙,我辗转腾挪,抱着电脑的“三大件”挤公交,好不容易下车,摆好方斗似的显示器、城垛样的主机和那提兜里一秃噜的键盘鼠标接线等;长舒一口气,我大功告成地翘首四顾,却愣是没发现交大电脑城。的确,西安交大电脑城没有我母校兰州大学电脑城那么巍峨,购我人生的这第一台电脑时,兰大电脑城以恢弘的气势加深了我对母校的认知。无奈,我就问路过的一位中年先生,他极其肯定地说:坐401走几站就到。瞎,真行,我费了更大劲儿,却到了远三倍多的赛格电脑城!其实问他时,我就在交大电脑城对面的交大一村楼下转角处。
人生路茫茫,我没料到自己与这地方缘分深深,定居在了交大电脑城对面的村子——皇甫村。然而,这还不是我与皇甫村的初遇。
几个月前找工作,我就邂逅过皇甫村。2006年12月,我和同学来西安参加西安工业大学的笔试面试,中间穿插多哈亚运会比赛实况,顺便还投了一圈简历,其中就去过西交大。其时,光秃秃的兰州城零下十几度,雪后的兰山白皑皑的,映衬得兰州火车站静穆得犹如一个童话;黄河凝冰,人口里冒着白气,眼中鲜有绿色。而大长安却道路宽阔、市容整洁,法国梧桐森然矗立,雨雪霏霏中,我穿着棉袄冒汗;文艺路中间隔离带里,是葱茏的棕榈、冬青和五彩缤纷的羽衣甘蓝,每所大学的大门和校园也都视境开阔、“春意盎然”。西北第一楼——西交大校园里湿漉漉的,宛如早春,思源活动中心震撼了我;但投完简历出东南门往北走约莫百米,隔路却是另一世界:一丈多高的高塄上长满草木,黄褐色的土路濡湿溜滑,高低难走。现在想来,土塄东面,环皇甫村皆交大也。
到西安后,我住在东郊二环内皇甫庄北的互助路漂染厂家属院,经常光顾皇甫村。俩村如同姐妹,相距仅三站路,我是不屑于坐车的。那年夏初,我走在咸宁路和兴庆路什字西北角时,突然,脚下地面和车辆开始游移,我立即意识到是地震。不用讲,那是汶川地震国殇日:2008年5月12日。记忆中,去皇甫村更多在晚上,参差纷攘的夜市,有着别样的人间烟火:在崔健《一无所有》《花房姑娘》的粗犷摇滚歌声里,黑漆漆的人流摩肩接踵,理发屋门口一律转着彩色柱子,吆喝叫卖声和着馆子、吃食店的热气和香气,吃的逛的住的包围了你,大学生们眼光迷离,拥吻着走过,走进脚边的安乐窝去。当年,古城唯二的两处大学城里,城东大学城的皇甫村,断断不亚于几代天子骄子深烙在青春记忆里的城南大学城的八里村。
在而不属于,那时我没敢想自己能和这里有关系,甚至不敢想西安城于我有啥关系。但两年后的夏天,我和妻突然想到不该一直当租户,就心血来潮地去交大旁边看房,早上出门,中午就被售楼小姐姐忽悠着交了两万元定金。楼盘名叫交大新村,还有个洋气的名儿常春藤花园,正是皇甫村上造的商品房。塔吊高竖,搅拌机轰鸣,现场在挖坑,售楼部里乱纷纷的,皇甫村的生猛小伙儿目眦欲裂地维持着秩序,却再也看不见当初的村庄和人,村民和大学生不得不去往别处;面对的,是清一色衣冠楚楚的买房客,他们对成为皇甫村新主人充满自信。再两年,正对着交大三村,朝东修了条路,连接交大商场、立丰国际;这个占地七十亩的小村由此分为南北东三个区,只留这条两百多米长的皇甫路,提醒着曾经的村名。东郊大学城一届届学子完成学业,奔赴祖国各地,常春藤花园的塔吊、脚手架拆掉,赤褐色的房子巍然耸立,成为东郊新地标。我也成为这里的新居民,站在客厅望古人诗词中的秦岭终南山,不由浩气荡胸间。
感应时代风潮,古城也迎来大发展,丝路起点城市、国际化大都市、国家中心城市的锚定,西咸新区的建设,让西安城很快长大为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市。人车喧嚣,商旅云集,大中小学生、各国留学生、小朋友和父母,不住鱼贯而来,又潮水般退去,皇甫路呼吸灌注着现代气息,常春藤花园成为人潮中的孤岛。然而,所有的热闹都冲名校来。如前所述,就连我们小区,也是交大校产怀抱中的一块“飞地”:西倚交大及其出版社,我曾在交大出版社做过小说编辑;南临西安五大名校之一的交大附中,我大儿子曾就读于这里;东接交大二村三村和小学,北靠交大一村和幼儿园,我小儿子在交大幼儿园度过四年时光。抬脚而不过交大,除非飞。
不知何时,几百米外的皇甫庄也已改造为洋房,四四方方的,里面还建了堂皇的新小学。有意思的是,无独有偶,二十公里外的南郊长安,也有个颇具文艺范儿的著名村落——皇甫村。
去年夏天,我有幸与作家班的同仁们一起学习,其间,一道参观了位于西安长安区柳青广场的柳青文学纪念馆。随后,我们去渴慕已久的皇甫村。路上,玉米抱着红缨枪,豇豆的花和豆成串儿繁,西瓜碗盆般大,正到了成熟季。进入村庄,要不是有水泥电杆、高压线和家家门前的小汽车影响镜头,那就是逼真的“暧暧暖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画面!午后三点许,40度的高温炙烤着秦岭北麓,炙烤着背北面南依山而建的长安皇甫村,周围似乎随时会冒烟,人被晒得无处遁形。尽管如此,停车后,大伙儿还是兴致勃勃下车去膜拜,女士们打着伞,男人用胳膊遮住头脸,没有向导,我们瞎闯乱找,终于找到柳青当年居住的地方——一座低矮的窑洞小土院。由于联系的误差,竟没人来开门,作家们隔门瞻仰了柳青故居,倚着木门留影。
返程中,一些人逃回车去,我们少数几个拜谒了柳青墓。乾坤朗朗,山河表里,俯仰周遭,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这里,是煌煌巨著《创业史》孕育地和本事地。68年前,北京一个叫柳青的革命作家放弃了首都的优渥待遇,携全家老少来到西安南郊,化为长安县的普通农民,为的是下生活搞创作。咬定青山十四年,终于如愿得偿,为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留影刻画、奉献史诗。半个世纪以来,其人其事、其作品其风骨,激励着一代代人。暑气氤氲,隔着葱茏的高树望去,下方是碧绿广漠的蛤蟆滩,远处是苍苍秦岭,恍惚间,《创业史》中的画境徐徐展开——梁生宝买稻种、割竹子回来啦,柿树院里的改霞伤心地咬着发辫,显出含恨含泪的神情……我甚至看到柳青与老乡们卷着烟卷儿圪蹴着攀谈的画面,看到他捐稿费为皇甫村拉电的感人一幕,仿佛回到几十年前农村合作社蓬勃开展的年代……啊,这一切不是小说,是发生在这里的实事!
回到东郊皇甫村,我意难平,时常想起南郊长安的那个皇甫村。清晨,我站在阳台望秦岭,似乎又看到那蛤蟆滩,看到柳青。每每这时,我就会不用扬鞭自奋蹄,开始我一天的工作。(完)
2022年5月19日改定于西安兴庆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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