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我一分钟也没有睡着,我感得很忧伤,也很无助。克罗斯用沙哑的声音唱赞美诗,我一度以为他的脑子烧坏了。后来他从床上坐起来,一点点挪近窗户,发出死亡似的叹息,我可以想象他绝望的眼神,仿佛最后一次眺望人世似的,随后他又发出不规则的呼吸声,屋里的鼾声开始此起彼伏。
没有战火的夜显得特别安静,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打算按钟点把这静谧的夜租出去,一小时一支香烟,多么无忧无虑和快乐的经营啊!只是我的身体也很虚弱,这样美妙的想法,并没有让我激动。
天麻麻亮,我却入梦了。
我们仍然列队行走,克罗斯走在我的前面,我们路过法国人居住的村庄,我想这里够安全,法国人对还住着法国人的村庄是不会炮轰的,但只几分钟后,空气发出吼声,大地剧烈颤动——榴弹打散了我们的队伍,我们四散扑倒。
“起来,莱布尼兹•杜德,赶快!”克罗斯对我大声喊叫。可我起不来,我发觉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我俯视着大地上的一切,我的战友三三两两,哭着喊着我的名字,我晃晃悠悠,越过篱笆,越过池塘,发觉天空一片明净,阳光既温暖又惬意,我不觉绽开了笑容。
醒来后,恰登告诉我,克罗斯已经去了天国。我一把扯住他的前胸,把他拎到一边,“噌”地一下,落床找克罗斯,摸他的床铺。
“恰登,你他妈的说谎,床还是温的!”
然后恰登就像孩子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让我觉得我们窝囊透了。
到了中午,修女为我们端来一锅稀薄的汤,几块薄薄的酱饼,我们既贪婪又漠然地把它们吃完。现在,能唤醒我们的除了饥饿,似乎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了。
“莱布尼兹。”恰登突然想起了什么,“车上还有我们两袋食品。”
我不知道谁在享用这两袋食品了,里面是牛肉罐头和腌火腿,该死的遭遇。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运气背到家了。
最终,恰登得到了克罗斯那双麂皮靴子,我曾经梦想穿着它在沾满露珠的林子里散步,踢散兵坑里的碎石子,踩几茎开得稀稀落落的野花,现在我再无这样的想法了,我觉得克罗斯的魂魄会一直缠着这双靴子,一定会使我碰到一些可怕的事情。而恰登可以穿着它当他的邮差,邮差总会遇到些奇奇怪怪的事,对此我深信不疑。
我只得到了克罗斯一直随身带的法恩哈根·封·恩泽的《德国小说集》,因为我喜欢里面的恐怖小说《阴魂的警告》,讲述了一个父亲要杀自己的儿子,死去的母亲的阴魂在夜间向儿子警告。我迫切想重温这则故事。
下午我们等候着火车,空气湿嗒嗒的,我们的衣服很薄,我冷得发抖。我们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卡特军士,恰登和我。
列车到达时,站台灰蒙蒙像到了傍晚一样。我茫无计划,随波逐流。卡特告诉我们,到了前方兵站,我们的假期就会批下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家好好享受一下了。我们上了一节红十字车厢。我被安排在上铺。
我心如死灰,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车窗外是被德军占领的法国。铎米尼克斯的教堂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雾霭之中,但我突然听到了它的钟声,几乎是泼辣地尖叫,我全身打着寒噤,我们的克罗斯开始有了一张抽象的脸,他在朝我走来,像以前一样亲切地对我说,“你别害怕,不要以为我是鬼,如果你以为看到我是看到了鬼,那你一定上了幻象的当。”我下了上铺与恰登和卡特军士坐在了一起。
我生性是无所畏惧的,可是对于鬼魂,我却怕得厉害,什么是害怕,它是出于理性,还是出于感性?
“我刚才看到克罗斯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天天看到他。”
“我说的是鬼。”
恰登躺了下来,对我的话他并不理喻。只有卡特用食指把眼镜往上推了一下,他盯着我看,并且充满了兴趣,他的脸色比以前更差了,他的眼眶也塌陷得更深了。
“什么是鬼?你能给我下个定义吗?”卡特问我,像以前历史课上的提问一样的严肃。
“或者这样说,对于鬼的可能性的前提,能给我作个推理吗?”
我兀自摇了摇头,碰到像卡特这样的老顽固,鬼自然不敢出来了。
“世界有两个领域,我们在的是此岸世界,即现象世界,是用感性和理性能加以认识的,克罗斯去的世界是彼岸世界,也即本体世界,是人们理性不能达到而只能加以信仰的。这两个世界不互通,你看到的克罗斯鬼魂事实上是不存在的。”
卡特的话让我有些灰心丧气,昏色越来越浓,车窗外的枞树变得像侏儒般地矮小,好像都缩到了一起,直到最后,除了悬钩子的灌木丛以及一些地蔓植物外,再也看不到什么了。外面已经漆黑一片,我清楚地看到了映在车窗上的自己,陌生得让我不敢正视。
寒冷渗透开来,夜巨大得惊人。德国人与法国人互掷着手榴弹,打着榴弹炮,这是浮士德的瓦尔普吉斯之夜,魔鬼们骑着笤帚柄互掷着石头。上帝啊!这是不是莫里茨·雷齐大师为《浮士德》所绘的插图?
我一如既往地相信鬼魂的存在,一半的时间里,我害怕这种若有若无的纠缠,另一半时间里,我也喜欢沉溺其中,若不与他们结缡的话,他们便永远地离我远去了,克罗斯、莱尔、韦斯特胡斯、弗兰茨……
极度地疲惫催我又回到了上铺,角落里一盏橘色的灯照射着我,像烟头上的火光,我的思绪一哄而上。这温暖的灯光勾起了我在坎特拉故乡许许多多平静、幸福的往事,我很愿意挨个去思索它们——我想到排球赛,伊尔泽,坎特拉山温暖的晚风,清冽的河水,苜蓿盛开的季节,可是好像遇到了阻碍,我又什么也记不起了,一切在转动,在下沉,向着黑夜深处滑开去,一切的一切都陷入了漩涡之中……
列车第二次过站时,恰登问我,“要去买份报纸吗?”
“有吗?”
“不过报纸也没什么意思,但我想下车去走走。”
我盖了被褥,伸直了肢体,车厢里大多数人都入睡了,变成了阴魂,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开始溶解、消失。
窗玻璃上滴滴嗒嗒几声轻响惊醒了我,下雪了,好像是雪霰子。列车停了几分钟,又开始晃悠起来。
卡特进来,递给我一份报纸——德文版的《新闻周刊》。然后他开始靠在一角抽起了烟。
报纸上什么新闻都没有,几篇陈年的评论,没提战争。该死的战争,让战争去见鬼去吧!
每次过站,列车就会慢下来,然后停上十多分钟,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困倦地望着银白和灰暗的雪花在路灯映照下纷纷斜坠。对,报上说得对,全法国普遍降雪。雪落在中部平原的遍地黑土地上,落到枞树林覆盖的山区,又轻轻地落入塞纳河,再往东,还落在克罗斯、莱尔、弗兰茨和韦斯特胡斯的新坟上,到了后半夜,雪一定会更稠密,会飘积在歪斜的墓碑上,弯弯曲曲的十字架上。不分贫贱尊卑,不分敌弱我强,也不管生与死,寂然无声地落入世间。我的灵魂也慢慢地沉入梦乡。
但是不久后,火车停开了,我们从睡梦中被惊醒,卡特打听来的消息是铁轨被炸毁了,只是谁都没把这事当成一桩坏事。有几个一瘸一拐的德国兵开始在走廊上走动了。一两小时后,我们都熟悉了,这列火车上有腹部和脊椎受伤的,还有头部中弹受伤以及两臂都截肢的病员,前半列车厢中还躺着几个不会动的,毒气中毒者以及脖颈受伤,眼睛瞎了的,还有下颌骨、肺部和骨盆受了枪伤的。在这里,大家可以看到,一个人身上到处都可以中弹。
有一个上火车时还活着,但是现在死了,他的皮肤变得惨白,渗着绿色,四肢僵硬,到最后只有他的一双眼睛还活着——久久地睁着。他边上还有一个被炮击的伤员,他被纱布缠得像一个木偶,四肢被高高架起,伤口下面放着盆,脓水正滴进盆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护士来清理。
卡特说,这样的人在德国有成千上万,在法国有成千上万,在俄国也有成千上万。
伤口的脓血和死亡是我所认识的人生。绝望、恐惧以及苦难交织在一起的最无意义的浅薄,几千年的文化都无法阻止血流成河,各国人民正在相互敌视,相互杀戮。我人生的第一份职业就是杀人,杀全世界与我一样经历的同龄人。
我对死亡产生了崇敬之情,因为它多么强有力地显示出什么是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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