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这本书时,我正准备着由于工作原因第二次前往新疆;读完这本书时,工作已经把我带到了其他话题和领域。但——从我没去过新疆开始——至今没有变过的,是我对那一片广大土地的心驰神往,和对与熟悉的风土人情截然不同的异域的意乱神迷。而新疆,正是中国连接沟通广大中亚土地的门户。在这本《失落的卫星》的附录中,作者放出了诸多行走中亚时的摄影作品,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和我在新疆所见的一切形成了奇异的二重奏混响。塔什干的馕与乌鲁木齐的馕并无分别,浩罕的小院也只比鄯善的民居多一层水泥,费尔干纳山谷的棉花和巴楚的棉花,希瓦的集市和巴音布鲁克的集市,一切都似曾相识。
新疆与中亚,常常以伊斯兰教的虔诚信徒的面目出现,但细究起来并非一直如此、甚至时至今日也并不是这样。研究中亚最有价值的史料之一、高僧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就屡屡提及这一地区的佛教信仰;而今日,多个族群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文化也随之一起扎根延续。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布哈拉,作者见到了以塔吉克语和俄语为母语的犹太社群,据一位老拉比说,他们的祖先来自伊朗和土库曼斯坦。“他的长相和我在布哈拉见到的任何一位老人没有什么区别”,作者如是说,“但表情带着警觉,仿佛那是历史带给犹太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相比之下,我在伊犁州首府伊宁见到的东正教堂管理人就轻松自在得多。我见到他是一个黄昏,他正在教堂门口的小巷里冲洗自己的汽车;看我在门口逡巡不前,他仿佛对我的好奇与害羞了然于胸,招呼我进去看看,并且给我介绍了教堂的历史和边上的一块墓地。他本人有哥萨克血统——我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他颇为惊讶,似乎没有想到偶遇的路人会知道他在顿河边纵马的祖先。他就住在教堂院内的一座小平房里,几代人的时间足够把定居的地方变成家。这只是42天行程中的一个黄昏,但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遥相呼应着《失落的卫星》里作者的感受:“这就是世界真实的样子,充满琐碎的细节,而我用尽所能来理解它们——这让我感到自由。”
而中亚的琐碎细节大概格外多些,不仅体现在一辆小巴里,也体现在地图上——同属苏联的三个加盟共和国至今仍在扯苏维埃时期的烂账,其结果就是犬牙交错的费尔干纳山谷。塔吉克人的文化、精神和经济中心,撒马尔罕和布哈拉,被划归乌兹别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以锡尔河滋养了棉花和经济,却也让曾经咸海之滨的鱼米乡成为一片荒原。哈萨克斯坦试图挽救自己境内的北咸海,而多座在苏联时代因国家意志而生的城市如今都变作了鬼城。中亚是这样暧昧而离轨的卫星,在全球化的边缘挣扎,在大国的夹缝间摇摆;但总有一天,这里会找到校正方向,将新生的慌张化作无畏。作者这样评述中亚,但这绝不仅仅是中亚;这是大变局时代所有国家的共同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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