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弟弟出生的那年，我两岁。所以我也只能是听说，至于其后的故事，或许也多少会有点杜撰的意思罢了。

1993 年的第八个月份，家里的狗死了，父亲说他很是伤心，因为那是只很好的狗，喊它做什么，它便会做什么，正如经过专业训练的警犬一般。后来我看过一张照片，是父亲和叔父的合影，站在葡萄架前，而趴在他俩下面的便是那只狗。

狗是真的可爱，炎热的天气下，吐着鲜红的舌头，仿佛是在向家人召唤，又仿佛是诉说着什么。但我没有任何印象，因为那年我不过两岁，或许还没有那只狗长的高大。

后来听爷爷说，狗是只好狗，有灵性，多远的亲戚到来他都不会咬，即便是从来不曾到访过的。年少的我脑海里浮现出的竟全是《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形象，我相信狗有着火眼金睛，能够识别妖魔鬼怪。我还相信它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于是便吵着叫它“石狗”，后来石狗便真的成了狗的名字，只是除了我再也没有人叫起过。

与此同时，家里人总是将弟弟唤做“狗换”。奶奶告诉我，狗死的那天，弟弟便出生了，于是大家都开玩笑的说弟弟是石狗换来的。可我却不这样认为，我看过石狗的照片，它和弟弟长得不像，丝毫不像。还有，弟弟没有火眼金睛，他不能识辨坏人。

所以，在弟弟三岁的那年，他便走失了，是被坏人带走的。那段时间，父亲骑着摩托车带着我，将“寻人启事”贴满了县城的每个角落。依稀的记得，那张“寻人启事”上贴着弟弟的照片，清楚的写着弟弟的小名，狗换。

三天后，弟弟便找到了，全家人都异常的开心。后来我听说，如果不是因为弟弟听见父亲叫他狗换，他便不会哭，如果弟弟不哭，父亲便不会找到弟弟。于是，全家人都说要感谢石狗，没有石狗便可能找不到弟弟。

可我依然不会那样认为，至少我觉得家人不是真的感谢石狗，因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石狗。所以，我只是单纯的相信是石狗显灵，救了弟弟。

在我七岁的时候，家里买了新的狗，家里人都叫它“黑子”。黑子刚买回来的时候，小的令人感到可怜，弟弟很喜欢黑子，然而我更是喜欢，每日都会和黑子在一起玩。

六月的时节，天气热的令一切都有些疲倦，而我却早已忘却了这一切，疯狂的奔跑在辽阔的金色麦田中。我在前面跑，黑子便在后面追。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和黑子在一起玩，我教会它很多东西。我可以对黑子喊趴下，黑子便立刻趴在滚烫的地面上；它能够跳得很高很高，用嘴接住我扔起来的骨头；它还能将我用力扔出很远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追回来。

一直以来，我始终觉得黑子就是我心中的石狗，即便是它没有火眼金睛，可我依然认为它就是那只已经逝去的石狗，因为我没有见过石狗，只见过黑子。天是真的热，热的大地仿佛融化了一样。这个时候，父亲是不许我出门的，可我不听，常常偷着带黑子跑出去。于是父亲编造出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故事来吓我，他说这个时候会有狼的出现，专门吃小孩。当时的我，被吓得整天不敢出门，以至于连厕所都不敢独自去，吵着让家里人带我出去。

可我却从来不知道狼长什么样子，它又为什么会吃人，而且只吃小孩。于是我去问爷爷，午饭过后天气转凉些许，这个时候爷爷便会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抽烟，古怪的烟斗冒着浓烟，被爷爷吸入口中继而便又吐出。在听到我的询问之后，他顿了一顿，四处观望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可以用来打比方的东西，但是没有。于是爷爷便开始向我描述，他说狼是一个很凶猛的动物，跑的及其的快，到了晚上有着发光的眼睛，专门吃人。

爷爷故意把最后四个字用及其恐怖的声音压到极低，希望可以吓到我，可是我却没有把重点放在吃人上，而是放在了它会放光的眼睛，因为这让我觉得狼和石狗一样，有着火眼金睛。

后来爷爷终于找到了可以用来做比喻的东西，那是因为黑子跑了过来。他说狼就和黑子一样，但是比黑子大，而且凶猛的多。我看到黑子，将它轻轻地抱了起来，它是那么的可爱，同时也有几分可怜，它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我想象着长大之后的黑子，希望可以从中得到关于狼的讯息。可是我依旧没有觉得黑子有多么的凶猛，于是便也觉得狼并没有多么凶猛。

自然的，我不再害怕狼，正午的时候依旧会带着黑子一起偷偷跑出去玩。整整几个小时，太阳早已从头顶滑向了地平线，于是我开始感到疲倦，便静静地躺在麦浪里，面朝着天空，黑子便趴在我的身边，吐着舌头看着我。石狗。不知何时，我竟从脑海中浮现出如此一个词语，它控制我的嘴巴轻轻地读了出来，这着实令我有些吃惊。

我想或许黑子便真的是我心中的石狗，也许它只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即便是它或许和石狗根本就不一样，但我却始终都是这样认为的。

还有一点，我总是期待着黑子长大的那一天，不论是出于什么心态，我始终期待着这一天。可我却犯了一个大的错误，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我总是期待着它的长大，却忽略了它的死亡。

这个世间总会有一个东西伴随你走过童年的每一天，它会令你一辈子都难以忘却，但想起来却满是伤心。因为它无法陪你到永远，它会在某个平凡的时间，悄无声息的永远离你而去，它不曾说一句话，也不曾留下任何东西，仿佛是被风吹散了一样，我相信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这样一个东西，譬如一座古老的建筑，譬如一个至亲至爱的人，又譬如一只猫或者是一只狗。

但我懂得太迟了，狗死去的时候，我的童年也结束了。我跟着父母去了城里，开始了新的生活，离开的时候我带着一张黑子的照片，它已经有些泛黄，仿佛是在向我宣告故事的遥远。

从此我开始了新的生活，城市的快节奏令所有人不敢有丝毫怠慢，整日整夜的辛劳，只是为了每月那点弱弱支撑生活的工资。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开始读小学。

忘却了是哪一年的某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见到过一只狗，那是我从来都未曾见过的种类，金色而又厚实的皮毛，拖着笨重的身体艰难的移动着，我着实是不喜欢这东西的。它被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用一根红色的绳子牵引着，女人被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拖着来回移动，那情景竟有几分惹人发笑。

回到家后，我便向父母提出了养狗的请求，却被母亲以城市里不允许饲养宠物的理由予以否决。然而我始终无法明白，为何那个女人可以养狗，而我却不行。可纵然我有再多的疑惑，也不敢再提，我想这多少会成为我的一个遗憾。

从那以后，我很少见到狗的存在。虽说会经常跟随父母回到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但是家里决定不再买狗，于是年少的记忆留给我的始终只有那早已远去的黑子，以及从来未曾谋面的石狗。

我会在父母不在的时候，偷偷拿出那张已经有些皱褶的旧照片，照片上我与弟弟的笑容是如此的单纯而快乐，底下趴着的便是黑子。我还会将父亲与叔父的照片拿出做对比，照片中的他们笑的也依旧是那么的单纯，可底下趴着的却是石狗。

我知道，这是两代人的记忆，这其中不知隐藏着多少难以言说的伤痛，两张看似不同的照片，却又无处不是相同点。我们都在笑，可是底下趴着的那只狗呢？它们之所以神秘，是因为它们从来都不会笑，所以我无法猜出它们的心情，是高兴抑或是伤心，我想这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

后来，弟弟因为上学的需要，也来到了城里。然而那时的竞争已经是相当的激烈，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上到最好的学校，很多家长不惜一切代价。为了报名，家长们不惜提前两三个小时排队等候，只为等待那六点的报名开始。然而父亲没有选择这样，而是轻松地将弟弟送到了一个当时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学去。

也许这样也好，毕竟当一个东西开始膨胀的时候，最终必定会是爆炸。于是，很多没有报到名的学生，落到了没有学上的地步。所以我总是觉得父亲是有先见之明的，对于父亲的崇拜也是从那一时刻开始的。

说起对于父亲的崇拜，多少年来我始终都是引以为自豪的，在我浅薄的记忆当中，父亲总是能够撑起整个家庭，所有事情到了父亲面前总会变得异常的容易。然而，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不是超人，他也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晚，因为生活的重担而悄悄难过。

我自然明白父亲写在脸上的快乐，或许不是真正的快乐，正如当年陪伴父亲度过童年的石狗一样。我知道，石狗的离去真正伤心的是父亲，他或许也会同我一样，在某个平凡的夜里，拿出石狗的照片默默地伤心。因为那照片上的父亲笑的是如此开心，我突然意识到，很久都没有看到过父亲那样的笑容了，心里突然涌上了些许伤痛。

时间总会像沙子一样，在风的作用下，不知不觉的埋没一些东西，又会后知后觉的显露出一些东西。而时间真正给予我的便是快，甚至有些措手不及，我想它总会在背后偷偷嘲笑我的愚昧，却不会给予我任何鼓励。弟弟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了自己的初中生活，我也曾见到过很多狗，但我觉得它们都没有石狗和黑子过得快乐，因为它们始终是不自由的。我也曾向往过自由，但是终究会像那些被人关在笼子中的狗一样，整日除却呆呆的抬头仰望天空，能做的便只剩下努力的活着，以便早日逃离那个笼子。

没过几年，姑姑生下了一个女儿，很是可爱，家里人都很喜爱她，爷爷奶奶更是喜欢，然而这种溺爱令全家都感到无比的担心。母亲半开玩笑的说，当年爷爷奶奶对弟弟的溺爱太深，以至于她和父亲用了很多年才教育回来。然而或许是出于老人天性，二老对于妹妹的溺爱终究没有听过，于是大家也都不再说，只盼着妹妹上幼儿园的那天。

其实母亲说的着实对的，爷爷奶奶对于弟弟的溺爱着实有些根深蒂固，让弟弟从小便养成了自我而叛逆的性格。但却不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弟弟并没有根本的有所改变，他会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会因为一件小事而与父母争吵。

正是因为这种叛逆的性格，以至于弟弟在社会中吃了不少亏，在我读高三的时候，弟弟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而我看到的却依旧是父亲平静的神态，我着实难以揣测此时的父亲终究是怎样的心情，但我看到的依旧是父亲的宽容。从那以后，弟弟便不再去上学，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从母亲那看似坚强的眼神之中，我却看到了满是伤痛的泪水。我知道，弟弟给予家人的伤害太大了，可我同样知道，父母是从来没有责怪过弟弟的。

人各有命，从那以后弟弟变得不再贪玩，渐渐地懂得了很多，他不再随随便便的对父母发脾气，反而会将赚到的钱拿出一部分，在父亲或是母亲生日的那天，买上一个小小的礼品送给他们。我想，弟弟真的是长大了。

然而长大之于每个人来说着实是残忍的，有一日与弟弟闲谈，无意中谈到了石狗。他调皮的瞪着眼睛对我说，哥，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的小名啊？我笑了笑说，这是永远都不会忘的。或许是真的不会忘吧，毕竟一个石狗曾经给我的童年烙上了多少神秘，又给我了多少希望，怎么能说忘记就忘记呢。

我们自然会谈到黑子，其实是我故意挑起这个话题的，我无疑是想知道，在弟弟存留的记忆当中，是否还会有黑子的痕迹。而在我说完之后，弟弟只是说了一句很想念它便沉默下去不再说话。想念，我也是想念啊，可我到底是不知道，我们最终想念的是那只陪伴我们走过一年又一年的黑子，还是想念那早已无法再来的童年。

至此以后，我便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黑子，其他人也自然不会向我提起，这多少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一个已经过去很多年的故事，不会再给予任何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支撑。可我到底还是说不清楚，时间之于我的是痛苦还是快乐，在家人对妹妹的期盼中，我的高中时光也画上了句号。

参加完高考，我的生活压力减轻了很多，假期长达三个月，我总想着有事情可以做。

但是父母却始终没有同意，而是选择让我回到老家去放松，并且多陪陪爷爷和奶奶，我便顺从了家人的决定。

回到老家的时候，正值六月，天依旧是那么的炎热；麦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透着金黄翻滚着；天空依旧是那么的蔚蓝，这一切仿佛与多年前被人遗忘的日子完全相同。家里的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但又好像都变了。好像缺少了很多东西，又好像增加了什么东西。但我终究是说不清楚的，于是便也不再说，任凭时间带走这里的一切，终而成为回忆收藏于自己的脑海。

家里终于买了新的狗，看起来确有几分伶俐，妹妹整日都会和那只狗在一起玩，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快乐。我走近将狗抱了起来，它同样小的有几分可怜，以至于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石狗，以及曾带给我无限快乐的黑子，然而我想这几乎没有人再会提起吧。

忘记的人不会再提起，记住的人也不愿意再提起，而不知道的人呢？是永远不会知道，还是会有人在不经意间告诉她，告诉她石狗的故事，告诉她黑子的故事。

我猛然想起，弟弟的小名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叫起过了，这确乎已经被人们所忘却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里缺少什么东西，也终于明白了这里又多了什么东西。

家里人管新买了的狗叫做“虎子”，妹妹依旧每天都会和虎子在一起玩。烈日笼罩的六月，她会和虎子在麦浪里奔跑，会躺在地上一起看天空，也会教虎子做很多事情。我想，它或许便是妹妹心中的石狗，只属于她的时代，但是我却忽略了，妹妹从来都不曾听说过石狗的故事，我竟有几分伤心。

可我同样也不会知道，多少年以后，在妹妹的生活中，是否会因为想起一个曾陪伴她度过美好童年，却早已离开多年的虎子而感到伤心；是否会在某个安静的夜里拿出自己与虎子的照片，因为想起一些过往的故事而偷偷落泪；又是否会生活在一个没有自由的环境中，而又努力想要挣脱。

很久的等待，终于等到了高考成绩公布的那天，全家人都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等待着，可是我的成绩却并不怎么如意，至少自己并不是很满意。但家里却没有一个人埋怨，反之说了很多鼓励的话语。也正是这天，弟弟也回到了家中，他做出了和我一样的动作，将虎子轻轻地抱起，用手轻轻地抚摸着。

然而我们都长大了，没有谁会整天和虎子在一起玩，我们都开始做着自己的事情。正是在这一刻，我明白了，那些曾经困惑着我太多太多的问题，我全都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童年会这么快便结束，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努力的学习只为参加一个高考，也明白了为什么再也没有人提起石狗和黑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然而随着时间的跑过，即便是再美的时光也终究会有逝去的那天。当我们都长大之后，便再也没有能力去回味曾经的单纯了，为了生活，我们孤单的奔跑在充满荆棘的路途中，只是因为一份执着。

多少年后，我依旧能够想起那只狗那双清澈的双眸，它与我翻看弟弟小时候的照片时他那双单纯的眼睛并没有多大区别。恍惚间我明白了，每一个生灵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不过是无辜的、干净的，可又是什么让他们变得满是浑浊。

我想我着实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瓦解了我们，还是我们瓦解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