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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毕飞宇《小说课》有感
蒲松龄的《促织》中描写了一个驼背女巫,文字很简练,寥寥几句话,却极为传神: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傍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
驼背女巫这个人设很好,符合我们的文化心理,在我们的文化体系里,凡是奇人异士,其长相多与众不同,并且多为残疾畸形。像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中的驼背种树人就是这种。这种文学传统源自庄子,庄子笔下就有很多畸形残疾形象,“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许多相貌奇特的人,不让这个臭皮囊侵蚀心智。
这一段文字营造的环境氛围也很好,首先是“红女白婆,填塞门户”,也就是说来找巫婆的人特别多,穿红装的少女和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都挤在了门口。进屋之后,只看见暗室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求神的人在香炉上上香,拜了又拜。
然而,却是鸦雀无声的。巫婆终于出现了,蒲松龄用的是白描的手法:“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就是上下嘴唇一张一合的样子。在此处,毕飞宇老师做了一段分析:
“唇:严格地说,上嘴唇;吻:严格地说,下嘴唇;翕辟:一张一合的样子。很神,既神秘,又神奇,也许还神圣。驼背巫是不可能说话的,即使说了,你也不可能听得懂,——否则他或者她就不是驼背巫。一个作家去交代驼背巫说了什么是无趣的、无理的,属于自作聪明,很愚蠢;最好的办法是交代他或者她的动态: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张一合。这一张一合有内容吗?没有,所以,读者“不知何词”。这不够,远远不够。它不只是神,还有威慑力,下面的这一句话尤为关键,“各各悚立以听”——所有的人都惊悚地站在那里听。这是一个静谧的大场景,安静极了,仅有的小动作是“唇吻翕辟”,还是无声的。“各各悚立以听”是“唇吻翕辟”的放大。如果这一段描写到了“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就终止,可不可以?可以。可我会说,小说没有写透,没有写干净,相反,到了“各各悚立以听”,这就透彻了,干净了。”
这段文字对我的触动性特别大,什么叫做干净的文字?这就是。所谓的干净,就是写透彻了,就像打扫房间,窗明几净,处处透着亮堂,打扫的人和居住的人都感觉很舒畅。
浅尝辄止又有什么乐趣呢?这是毕飞宇的一句发问。还拿打扫房间为喻,走马观花粗枝大叶地打扫,很难让居住的人看到改变,日复一日地埋在藏污纳垢的环境中,怎么让人清静舒心?这么看来,文字的干净就格外有意义。
高明的作家之所以文字能够深入人心,都在于作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把事情看得透透的,把文字写得通俗易懂,让你感叹,这么简单的文字,怎么会有这么奇妙的组合呢?高明的作家就好像射箭高手,总能一箭射中靶心,我们平常的作者,始终在靶心周围徘徊。我们和靶心的距离越远,就越远离文字的中心,玩着玩着就会觉得没意思。所以,写文章也是一种玩儿,玩的水平越高,越有一种成就感。
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一段文字,就是宝玉撞到茗烟偷情的那一次: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这一段文字就写得极干净又凝练。尤其出彩的是宝玉的心理,茗烟做事倒没铺排开来。最后白描的4个字儿“抖衣而颤”实在是很有画面感。
接下来,丫头羞得面红耳赤。宝玉跺脚喊她,“还不快跑!”然后丫头方才想起来,赶紧跑开。
一般而言,故事到这儿就可以结束了。然而曹公又神来一笔: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
按照毕飞宇老师的理论,这句话一出,文字就干净了。因为贾宝玉成为了独特的贾宝玉,从而定格成文学中的典型形象。
看来,写文章这事儿绝不能浅尝辄止,要不写着写着就停滞了,厌倦了。就像升级打怪兽,总是不升级,打不到怪兽有什么意思呢?写作的快乐,在于阅读体悟,在于深入思考,在于动笔实践,在于斟酌用词……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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