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的奶奶八十岁了,黄土已经埋到喉咙的人,也许下一次呼吸不顺,她就要离开这个人世。她是一个孤儿,生前无名无姓,死后也是化作泥土。 她的一生,历尽了幼年丧母,青年丧夫,中年丧女,晚年丧子之痛。写到此,每一个字眼距死亡很近,唯恐多写一字,又是一条人命。
她生前演绎着余华笔下《活着》的故事,死后无人知晓,心中堆积的哀伤与绝望,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点洒落在走向死亡的路上,留下的只是对生活的宁静。我从未听到,她对生活的叹息,更未见她流过一滴丧子之泪,脸上的皱纹积满了阳光与泥土的味道,见到我的时候,总是一脸慈祥的笑,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
每次我都忍不住,心疼的抱着她佝偻的身躯,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你累吗?”
她端详的看着我,眼睛里洋溢着幸福,一双爬满老茧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好像看到她儿子小时候的样子。
如果说,寒冷寂寞的生,却不如轰轰烈烈的死,那么我更认同,鲁迅笔下,“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才更贴近现实的生活,让你切身体会,有时直面活下去的折磨,远远比死亡的抉择更沉重。
那么我的奶奶,无疑是一个勇士,她以这种生活的态度,教会了我直面人生困境,一如既往的勇往直前,因为我害怕被别人嘲笑不如一个老太太。 我从来不敬佩那个伟人,毕竟离我很遥远,但是今天我敬重,你是条汉子,你是我人生的楷模,成长的导师,
成年累月耕作务农的你,锻就了身体的健朗,六七十岁的年纪,仍然可以扛起六七十斤重的粮食。你从来不肯服输,更不愿意求人,心性犹如一个男人那般坚韧。
记得上高中的时候,门前一亩小麦,由于麦田地有几座坟墓。 收割机师父抱怨不方便,故意不想收割,非要多加几十元钱,你为了省钱,也不愿意多说好话。个性要强的你,回去找到一把镰刀,用手一小把、一小把割麦。早晨的天空刚刚有点通亮,你就起床,脸也不洗,饭也不吃,直奔麦田,佝偻着身躯,寸步向前移动。
腰疼的时候,你坐在地上继续收割,仿佛你从来就不知道累,也不吃一口饭,更不喝一口水,像个老黄牛默默耕耘。 我一个年轻小伙实在跟不上你的步伐,不耐烦的说道:“一大把年纪,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拼劲。”
“以前农村合作社的时候,不干活,就没吃的。”你头也不回。
我坐在柔软的土地上,看着她短小窄瘦的背影,无法想象她的贫穷,已经刻进骨子里,活下去的欲望,练就了她钢铁般的意志,如若眼前是一座大山,恐怕她也像愚公那般坚持到底,却不问结果。
一亩小麦,被她一双粗糙犹如树皮的手,一下、一下,不分白天黑夜收割完毕,然后她向蚂蚁一样,搬运这些麦秆,放到院子里。然后再用手,一把把摔打这些麦子,让它们从麦壳子里脱落出来,粗糙的手,早已经磨出血泡,然后凝结成茧,刺鼻的麦头,让她不断打喷嚏,头发里插满断碎的麦秆,活像一个野人正在收割庄稼。
更让人抓狂的是,摔落出壳的麦子,参杂很多碎秆,你用簸箕不停的抖动,让它们分离,几百斤的麦子,在你双手的抖动下,蜕去麦壳。邻居家几十亩地的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咱们家一亩麦子,才算完事。这种不怕吃苦的精神,让我一度误以为,如果苦难是个东西,那么你肯定是这个东西的克星,把它收拾的服服帖帖。
你是个传奇,让我惊叹,让我无法理喻。
活了一辈子的你,早年丧夫,也没有把你训练成一个做饭的能手,一生都不会做饭的标签,恐怕走进棺材,也无法抹去。蒸了一辈子的馒头,却从来没有熟过。 我曾经不解的问你;“为啥你蒸的馒头,外面焦了,里面面团依然如稀泥。”
“可能,你死去的爷爷在做怪。”你想了半天。
我心想,如果上天真有鬼神,我死去的爷爷,估计也要复活,听到你说这话。你从来不做家务,吃过的饭,从来不刷碗,穿过的衣服,从来不洗,活生生把一个男孩子的我,锻炼成一个贤惠持家的妇人。你更不懂的,脏为何物,恶心一词,是什么感觉。
有一次,我看见你,坐在太阳下缝补被子,嘴里不停的嚼动着什么东西,我好奇的问道:“你在吃什么东西。”
“虫子”,你咀嚼的津津有味。
“你身上的红点是不是虫子咬的?”我翻开她的衣袖。
嗝蹦一生,你说道:“这虫子吸我的血,我吃它的肉。”
我气的直哆嗦,但是脑海里,想不出什么言语,能够与你理论。
作为一个农村人的你,做了一辈子饭,烧火也不会,也是让人啧啧称奇。过去的日子,记忆最深的便是,每次放假回家,奶奶远远的看见我的身影,然后就问身旁的人:”是不是我家孙子回来了”。“是的,俊熙,回来了“,旁边的邻居回应道。
她慌忙的往家赶,当我走进屋的时候,身上的包袱还没来得及卸下,后背的体恤早已被汗水浸透,口干舌燥的我就问:“有没有水喝。“
奶奶已经从另外一个屋里出来,神神秘秘的打开一个袋子,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你看这是我给你留的鸡蛋。尝尝好吃不好吃。“
我看着那斑黄的鸡蛋壳上已经开出一道道裂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气,我立刻明白这是一个年代久远的臭蛋,不耐烦的说道:”这怎么吃,都已经臭了。我大老远的回来,你就不能烧点水吗?“
然后她放下鸡蛋,跑去厨房烧水,看到厨房的烟筒冒着几缕青烟,我知道烟筒被堵塞,整个厨房被烟雾笼罩,黄色的砖瓦墙,冒着细细的白烟,犹如一个烟雾弹在房间炸开。
你的一生浑浑噩噩中,养活了几个孩子,其中的几个孩子,又在浑浑噩噩中死去。
一向逞强的你,很少发烧感冒,即使有点小病,也从不在意,每次都是用厚被子蒙头,悟出身体的寒气,然后也就没事。
夏天的一个下午,你像以往一样,出去转了一圈,到了旁晚的时候,回家做饭,你突然感觉头脑昏沉,四肢无力,你扶着强,向房间走去。 本以为,太累了,睡一觉就好,谁知这一睡,竟然全身瘫痪在床,只能嘴唇说话,你用力的大喊,无奈房门太关闭太严,声音无法传送出去。
那一夜,你全身无法动弹,静静地躺在床上,我不能想象,你到底有多痛,毕竟从来没有那种痛,能够感同身受。直到第二天清晨,邻居家的猫,跑到我们家院里,才发现你已经病重在床,然后才叫来村医,给你挂了几瓶水。
慢慢你的腿脚才有知觉,本以为,输几瓶水就好了,你也没太在意,害怕花费更多的钱,也就没继续治疗。谁知,第二天你的病情,越发严重,邻居只好,给我父亲打了电话,因为当时他有急事,所以让我先回去看望你。
坐在回去的班车上,我一路惶恐,我担心,更害怕,害怕,这个把握养育成人的老人,就这样撒手人寰,还没有享受一天的福气,尤其是我这个一直上学,还没来得及报答的人。
我向上天祈祷,从来不信鬼神的我,宁愿折寿10年,让你多活几年,至少让我见你最后一面,多少次在梦里,遇见你离我而去,泪水沿着眼眶决堤而出,在你坟前哭的死去活来,突然惊醒,满脸泪水,口中叫着奶奶。
天可怜见,上帝也许被我的诚心打动,回去见到你的第一眼,仍是一脸慈祥的笑容,眼眶丝润,泪水在眼眶打转,我深呼一口气,抹去眼角的泪水,笑着说:“奶奶,你没事吧。”
当我脱口而出奶奶二字的那一刻,才意识到,原来有些血浓于水的字眼,只会一次次越叫越少。第一次觉得,见到你真好,你的孙儿回来看你了。
“你还不胖”,她直勾勾的看着我。
“吃胖了,就不好看了”,我搀扶着她坐下。
“多吃点饭,才有力气,养活一家人。” 你握住我的手。
“好的,奶奶”。
“你没事吧,走两步”,我松开她的手。
身体摇摆不定的向前挪动,我站着她的旁边。
看见她能走动,心底的大石也算着地,我给医生打了电话,询问具体的病情,由于脑血管堵塞,造成的四肢瘫痪。或许由于我太过乐观,本以为,慢慢的一切都会好,谁知吃过晚饭,第二天她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我立即打电话联系辆车向县医院奔去,一路上,你由于晕车脸色发青,肚子里的食物,一吐而尽,散发着一阵阵酸腥味,接连吐过几次,最后吐出的都是苦水。
到了县医院,你的病情更加严重,甚至无法站立,我抱着你,让我想起小时候,我趴在你后背上的样子,无论我怎么调皮晃动,都摔不到地上。 可是此刻,我竟无法将你抱起,我急的哭了,向旁边的人求助,向护士哀求:“能不能先看我奶奶”,我痛恨自己力量太过于薄弱,最爱自己的人,却无法抱起。
最后在护士的帮助下,将你抬上检查台,做了脑部检查。然后静静地等待结果,我坐在椅子上,抱着你的头,害怕你就这样死去,在我怀里,眼睁睁的死去。
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助的人,帮助我看着你,我去问问医生该怎么办,我不能离开,害怕你摔到地上,病情更加严重。不到一会,医生找到我,让我去住院部,我抱着你,使劲全身的力量,双手血管膨胀,青脉突起,仍能感觉随时都有跌倒的危险。走到住院部,一间间查看有没有多余的空床,实在走不动,遇见一个医生。
“有没有多余的病房。”我焦急的问道。
“你这种情况,还是回去自己输液,现在没有多余的空床”,医生看了看。
我抱着你,走出医院,有一种,天要亡我的悲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救你,哪怕天要灭我。 拿出手机,给出租车司机打电话来接,又是一路的颠簸,我们回到家,村医来到我们家,给你输液。我将今天的情况,以及你的病情,给父亲汇报,最后说了句:”你快回来吧。“
这一夜我守在你的床前,想起小时候,生病发烧,你坐在我床前的情景,这么多年我从没有像今天这般,仔细看过你的脸颊。两鬓的白发已经染遍满头,稀疏的眉梢已经看不见踪迹,消瘦而憔悴的脖颈堆满凹凸不齐的皱纹,面部深浅不一的老年斑留下岁月的痕迹, 一双大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嘴里的牙也已经快脱光,一双粗糙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像是记载着她七十多年来的千辛万苦。
经过一夜的输水,第二天,天空刚刚微亮,你叫到我的名字,我立即睁开双眼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能不能动?”
“就是感觉腿特别沉”,你伸了伸手臂
“ 你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洗洗吧”
拿过她的衣服,上面都是呕吐物,胃部不停的翻滚,我告诉自己,以前小时候,她是怎么给你洗衣服,心理也就好了很多。从哪一刻起,才明白为人父母的不易。
吃过早饭,父亲也回到了家,直接奔向奶奶的床前,也没吃上一口饭,我们坐车就去了医院。经过医生的检查,最后得出结论,只能住院观察,父亲在医院陪着奶奶,我把他们需要的衣物都带了过来。
一些亲戚知道我奶奶病重的消息,也都过来看望,说了一些安慰父亲的话,也都离开。奶奶躺在床上,大脑一片混沌,几乎一整天都在睡眠中,很少有清醒的时候,有一次早晨睡醒的时候,我问道:“怕不怕死?”
“不怕”,她安详的看着我。
奶奶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不信鬼神,也许她只相信命,天命,上天给她安排怎样的生活,她就享受怎样的生活。由于我上学不能耽误太久,走的时候,奶奶还是躺在床上不见好转,当我告诉她我走了,她仍是病前那般安详。
回到学校的日子,每天都会给父亲打个电话,询问病情。父亲在医院里,每天教奶奶走路,刚开始的时候,一步都不能走,很多人都劝说:“她以后只能在床上度过后半生。 当父亲都有些气馁的时候,奶奶说:“我不能拖累你。” 奶奶忍着痛,双手紧紧抓住床坐了起来,在爸爸的搀扶下,每天比昨天多走一步,慢慢的学会走路。
在两个多月的训练后,奶奶自己拄着拐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我们全家人都高兴不已。
2017年的一天,母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你的奶奶跌了一下,已经丧失行走能力。”
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知道,她的死期已经很近,这个冬天很是煎熬。
对于死亡,她永远都未曾有过恐惧,只是每次与奶奶通话的时候,她总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我死了,你能回来吗?”
母亲不断重复她说的话,透过摄像头远远的看到她眼眶晶莹的泪水,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的样子。
”奶奶,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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