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有个姑娘攒了几个假去了趟日本,回来上班的那天给大家带回来一种精致的小饼干,很日系的造型。几个男同事不说谢,话里有话地问:去趟日本没带回来点好玩的啊?
于川对这类话可以做到听不见。被逼急了的场合,她会盯着对方说出更脏更能浮想联翩的词汇,她很会让不喜欢而且跟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人自讨没趣。
于川从大学入学就不避讳自己跟男朋友睡过。主要是她讨厌为了圆一个谎撒更多的谎。她留心观察班里的一个男生是因为听到他说了句:我要的又不是她的那层膜。可不是,一层膜而已。
室友们试探地说某某某跟男朋友出去玩了好几天,是不是住一起了?刚进大学,谁也不好意思挑这个话题的头,一旦挑开,又谁的话都多。于川一副少见多怪地抛出一句:那还用问吗?要不然出去干嘛?
室友见她这么坦荡,倒高看了她几分。那些没人追的女生,互相之间更较劲。
于川听方彤说,她们学校有个女生,周末男朋友不约自己,也要自己出去开个房假装跟男朋友在一起,要不然在其他同学眼里就是不幸的女朋友。
大学生假期多,于川的男朋友来北京找她,或者两人一块约好去哪玩几天是常有的事。室友们也见惯了于川半夜十一点冲着手机那头愤恨地喊一声“傻x”!啪地挂断电话,然后再一遍遍挂断男朋友打过来的电话,直到凌晨一两点,俩人又你侬我侬地好了。
大二那年,于川消失了十几天,实践课上几个女生就凑一块了,说最近不见她吃饭啊。另一个说对啊对啊,还见她跑厕所里吐呢!
大家互相给个眼神,这种眼神我们经常在女人们中间看到,那种细数不在场同胞丑事的眼神。就算不丑,在这种眼神里泡一下也成了丑事。
于川自父母离婚后就跟着母亲生活。跟男朋友是高中时候开始的恋情,于川在女生圈里样貌不算出挑,但是眼神格外超脱,加上母亲亲手打理的身形,走到哪都不会被忽视。
男朋友家世好对自己好,两人认识多少天的纪念日比于川记得都清楚,大小节日送的礼物花样百出,长得也可以。虽说自己谈不上对他有多爱,在当时也算不错的选择。就是他凡事没什么主意,于川想着男生成熟晚,到了半社会的大学肯定会好的。
压死于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次两人吵架,男朋友把电话打到了于川妈那里。她不知道是哪次在一块的时候男朋友翻了她的通讯录,原来早就预谋好以后搬这个救兵,男友对于川说:“你能不能学学你妈,你看她多通情达理。”
于川妈妈当瑜伽老师多年,能周旋女人更能周旋男人,于川为自己挣钱不多的父亲不值,但更瞧不上她妈。她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有本事自己挣钱,自己挣钱你想去哪去哪。
于川她妈这么说于川的时候她在心里回嘴:又不是我让你生我的。这么说于川她爸的时候她又想:当初又没人逼着你嫁给他。高中时候的于川觉得她爸当初找了其他女人是有道理的,但更恨父亲为什么不把自己带走。
想到男朋友跟自己妈一起在电话里数落自己,她恨不得立刻甩出两个大耳光。
于川没有怀孕。在这一点上她特别谨慎,这么多年的生活教会她不要做没办法承担后果的事。倒不是惧怕流言,那些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伤害不了她。还有,她不想做生孩子这种完全没预期的事,至少这个男朋友似乎还不值得自己去做。
于川一个人去了南京,一个男人因为爱为一个女人种下满城的梧桐。她不为了邂逅什么爱情,只是想看看这些梧桐。也是为了躲男友,男友不甘心分手,要到北京找她,她相信那个身体里装着小男孩的男人做得出来这种死缠烂打的事,但自己已经决定甩开手。
她那些天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失去了爱的能力?或者说自己从来就不会爱上别人?
从南京回来的于川瘦了,黑了。几个女同学心照不宣:看吧,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甩走一个拎不清的小男友,世界果然清净明朗很多。”。于川第一次这么想,是在一次实践课上看到了柳枝飞舞下的小陈老师。
学校有一片专门给学生实践的园区,园区里有几间屋子,做库房和临时办公室用。小陈老师是园区的主要负责人,学生来实践上课的时候,帮忙做助教。
女生们都很喜欢小陈老师,甜糯糯地喊一句:小陈老师。小陈老师低头笑笑算是回应。
于川想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在校园网查到了小陈老师的资料。陈陈,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怪不得叫小陈老师,年龄也没多大吗!
大概半节课的时间,陈陈听见有人敲办公室的门,开门看见一个身高到自己下巴的女孩,看着她眼熟,但是想不起叫什么。问她:同学,你怎么没去上课?
于川横刀直入地看着陈陈的眼睛说,我生理期,有点不舒服,来这里歇会儿。
陈陈撇过头哦了一声。然后转身回去办公桌。陈陈不想听女孩子直白地说这些。
于川追了过来:小陈老师,你这有热水吗?
“有,你自己去接吧。”陈陈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
“我没有水杯啊。”于川不依不饶,陈陈觉得这个女学生不是特意来喝热水的。
“柜子里有一次性水杯,你自己拿吧。”陈陈其实心里顶讨厌学生们把自己当做什么话都好说的老实人,说谁老实就等于说谁好欺负。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跟这么个小姑娘动了肝火。
于川喝完水,见小刘老师不冷不热,没再说什么,随手拿了本书边翻边等下课。
于川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心思就这么搭到了陈陈身上。一个大学里的助教,看上去没什么前途,自己也不想再做陪男人长大的那类苦哈哈的女朋友。如果硬要说一点,应该是陈陈身上那种梧桐树一样安静沉稳的气质吸引了她。
再一次的实践课上,于川课上了一半被两个女同学扶着去了办公室,她被石头绊倒,脚踝肿了起来。
好在办公室有冰箱,陈陈见状急忙找冰块。两个女生说这节课还有测试,不能在这里陪于川,只能让小陈老师帮着敷冰消肿。
于川看着蹲在脚边的陈陈,冰块的寒意从脚上袭来。她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父亲背着母亲给自己买冰棍,吃到嘴里的第一口也是这种凉。两人都以为做的天衣无缝,但是母亲在于川的衣服前襟上发现了滴下来的红色的冰棍水,被母亲臭骂。
这次于川没有主动说话,直到陈陈感觉有水滴到自己手背上,抬头看到豆大的泪珠悬在这个姑娘鼻梁上,透过玻璃照进来的阳光正好打在这滴眼泪上,陈陈急忙把眼睛错开。
于川看到小陈老师喉结动了动,还是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问问我疼不疼吗?”于川有些负气。
“崴脚没多疼的。”小陈老师拿走了冰块,敷得差不多了。
于川此刻也因为脚疼破坏了心情,他们各自坐在一边安静地等下课。
分手后第一次想到了男朋友,于川奇怪男朋友从来没碰过自己的脚。想到这,于川知道自己的心思其实拐个弯还是跑到了小陈老师这里。
于川提前发短信给女同学说不用来接自己。于是就有人看到小陈老师用自行车推着于川到女生宿舍楼下,于川像女王一样挥挥手说小陈老师回去吧!
于川觉得这次受伤是值得的,只是摔的时候没掌握好力度,确实疼,修养的时间有点长。但是一想到那天小陈老师为自己敷的冰块和半节课的陪伴,抑制不住的得意。
能正常走路的第一天,于川带着一只在校园角落里捡到的小流浪狗走向了园区办公室。这个大学校园不仅成了附近居民的健身会所,也是流浪狗流浪猫们的天堂,总有好心的女学生去喂它们。
陈陈第一眼看见的是穿裙子的于川,第二眼看见了她怀里被衣服包着的小狗。
“送你的!两个意思,一个是感谢你,第二个是这里平时就你一个人,怪冷清的,给你找个伴儿。够诚意吧!”于川说着就把小狗往陈陈手里送。陈陈像所有第一次抱孩子的男人一样,不知道轻重,全身紧张。
“这,我没说要养狗啊。”
“没让你养啊,它自己会找吃的,你就当它是一棵仙人掌,让它随便长。”说着于川像个蝴蝶一样转着裙子走了,不给陈陈拒绝的机会。
陈陈吃完晚饭回来,发现于川抱着个饭盒蹲坐在办公室门口,陈陈想起来自己小时候跟姐姐放学回家,也是这么坐在家门口边写作业边等父母回家。
“小陈老师,你回来啦!小石头该饿了吧,我给它送饭来了!你看,我说了不用你养吧。”于川发现自己现在跟小陈老师说话的时候,很像小时候做点好事跟大人求表扬时候的心情。
“小石头?”
“就是我给你的小狗啊,我给它取的名字叫小石头,好听吧!”
“哦,还行。”陈陈想到自己确实忘了给这只小狗带点吃的,打开门,那只小狗已经叽叽歪歪地跑到了门口,闻到有饭的味道,就更激动了。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叫它小石头吗?”王小帆边说边把吃的放到角落里小石头的临时住所。
“为什么?”
“因为我上次脚崴了,就是被石头拌的。”
“哦,这样啊。”于川很好奇,为什么陈陈听到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人没有好奇心吗?
就这样,小石头留了下来。
于是同学们再来实践课的时候,发现小陈老师后面跟了一只扭着小屁股的小奶狗,女生们呀呀哇哇地去摸它,只有于川冲着陈陈说:小陈老师,这小狗叫什么名字啊?
其他女同学也附和,对啊,叫什么啊?
“叫,叫小石头。”。这些天因为小石头于川没少往园区跑,但他还是不习惯于川直勾勾的眼睛盯着自己,他知道于川眼睛里这会儿满是得意,当天晚上他也从于川发来的信息里证实了。
其他人看于川最近总是盯着手机,还会看着手机屏幕自己傻笑,完全是恋爱中的小女生模样。
尽管攻势不减,但始终没想着捅破。于川想,自己现在能有个人说话也挺满足了。跟前男友在一起,自己更像个懂事的大姐,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其实很享受心智和年龄上被更成熟的人碾压的感觉,原来她更想做个傻傻的小女生。
陈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话题已经从小石头的日常蔓延到他的个人生活,甚至还知道了关于于川的一切,她那怒其不争的前男友和她抛弃妻女的父亲。
七夕节那天,下午给小石头送饭的时候,于川说晚上想来园区这边跟陈陈一块看星星。
园区的绿植做的还算可以,年轻情侣们都出去约会了,或者聚集在女生宿舍门口看哪个男生上演当众表白。
那天晚上并没有多少星星,长大一截了的小石头趴在陈陈身边晃尾巴,已经把陈陈当自己的主人。他们坐着的时候,陈陈更多的是听于川在说。
快到宿舍门禁的时候,陈陈提醒于川该回去了。于川抬头看着天说,今天不想回去了。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陈陈第一次喊于川的名字。他最多叫她于同学,或者什么都不称呼。他说:于川,我有女朋友的。
于川觉得天上的星星突然转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得赶快平静下来,不能让气氛太尴尬。说:哈哈哈,我也有男朋友的啊!
于川没有让陈陈送自己,小石头跟着她走出去一段距离后还是转身回了陈陈身边。
回去之后于川直接倒在床上,第二天也不起床上课,舍友见怪不怪,觉得她无非又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陈陈老师看着走远的于川,想到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自己和姐姐在屋里写作业,他们很奇怪为什么那么晚妈妈还不做饭,两个人都饿了。
爸妈在他们屋里讲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不断听到“女学生”、“真心”、“孩子”这些字眼,姐弟俩大眼瞪小眼,不敢说话,也不敢去敲门。随后母亲从屋里跑出来,夺门而去。父亲走出来看到惊恐的姐弟俩,叹了口气后回了房间,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追母亲。
第二天父亲跟他的行李一起不见了。
哭了一天,在床上辗转了一天,晚上于川辗转出了决心,她不甘心。
如果有女朋友,这些天算什么?为什么没有早说?自己的心思还用得着明说嘛?她在下决定之前给自己打气——女朋友怎么了,多少个女朋友成为了前女友,不差小陈老师那一个。
陈陈开门看见于川赤红的双眼,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于川还会来找他。说:你跟我来。
于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跟在陈陈后面,他们来到了教学楼的天台。
“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陈陈像放下了重担似的,不再避讳于川的眼睛。
“我爸是大学的老师,我妈是中学老师,我妈也姓陈,这就是我名字的来历。在我爸被评为教授之前,我们生活得很好。在我爸被评为教授之后,有一段时间经常出差,要不就是很晚才回家。有一次他们吵完架,第二天我爸就走了。他离家那一星期,我妈失了魂似的,不洗头发不洗脸,不去上班,也不管我和我姐。
一天晚上,我妈说带我们去找我爸。快到我爸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看见我爸和一个年轻女孩从学校里走出来,我刚要喊他,被我姐姐捂住了嘴。
我看不见我妈的表情,这个时候我妈却掉头回去了。你知道风把张着的嘴吹到极限大的感觉吗?我和姐姐在车上拼命地喊:妈妈!妈妈!可是她什么都听不见。后来,在一个十字路口撞上一辆货车,只有我一个人救了回来。我爸就把我接走了。”
陈陈说得很平静,平静的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这些年他第一次提起这些事,即使出事之后警察再怎么问,他都没有开口。
后来在姐姐的遗物日记本里,陈陈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父亲与自己的一个女学生相爱,跟母亲提出离婚。姐姐在日记里写:如果让我见到那个狐狸精,我一定把她从楼顶上推下去。
大学毕业后,陈陈在父亲的安排下进了于川所在的这所大学当助教,他不止一次地爬到教学楼的最高点,幻想着如果自己是姐姐的话,敢不敢把父亲那个新的爱人推下去。
陈陈说完,他们很久都没有说话。抢走他父亲的那个女学生,对陈陈来说可以是大学里的任何一个女学生。事关生死,已经需要自救的于川无力再做什么。
他没有女朋友,他也不会允许自己把女学生作女朋友,那样的话妈妈和姐姐就白死了。于川终于明白他彬彬有礼背后的冷漠和距离,这块冰,她暖不了。
于川起身从后面轻轻抱了抱陈陈,说,谢谢你,再见。
二人每月固定的下午茶话会上,方彤的眼睛从面前的咖啡移到于川脸上,没了?
“没了”。于川说完之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方彤这会儿顾不得于川的情绪,说行啊你于川,瞒的我好苦啊,挺能装啊!
“没想刻意瞒你,本身就没结果的事,再说一遍又从心里走一遍,说它干嘛?”
“那你今天怎么想说出来了呢?你还喜欢他吗?”
“今天,我看见他了”。于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颤了一下。好像被人撞见了最深的秘密。
“啊,这么刺激?在哪看见的?说话了吗?”
“没有,当时我在车上,他在过马路,他没看见我。”
“哦,就错过了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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