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动,呼啸声传开四野,在空旷的土地上奔跑。
靠窗的我闭着眼准备睡去,却因为一个地名对对面的男孩来了兴致,闭着的眼漏出条缝,小心地看着。
男孩二十岁左右,很瘦,约莫着比我要高出一个头,此刻正用手支着脑袋,盯住窗外,口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同一个地名,胳膊上纹的一条龙因疙瘩肉的轮廓更加张牙舞爪。我的家乡是全国十大暴动城市之一,亲历过不少小混混造事,这几年走哪到哪对这些也就格外防范,依旧眯着眼,小心地看着。
火车行了不久,乘务员们开始推着各种吃食来来回回地叫卖。男孩也终于转过头,一张清秀的脸,两个眼窝似青黑般深邃。我想象不出这样的面庞出现在我记忆里的那些场景,却又有几分熟悉,好奇愈加搅得我不能入睡,就索性睁开眼,有意似无意地瞟着,观察着。
男孩的旁边是一个妇女,四十岁上下,穿着很朴素,眼角的皱纹和手上的老茧都看得清。妇女老是用一种极爱惜的眼神看着男孩,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C城远吗?”
“不远。”
“C城大吗?”
“大。”
“C城好玩吗?”
“你就知道玩!”妇女有些嗔怪,眼里却噙了泪。
男孩就挤着脸傻笑,全然不似他应有的年龄。妇女却冷冷地报以假笑,手相互不住地搓,眼睛里,满是羡慕,或是无奈。我看着,揣测着,又惴惴不安,和那妇女一样总是在眼神相交的时候又快速地逃离。
窗外秋风又起,吹凉了一片芳草地。车厢里有了一些鼾声,男孩也霸占了旁边的座位躺了下来,脚时而拨弄窗帘时而抬高逼近靠背另一侧的头。妇女尝试阻拦,却被男孩无视,只得看着转过来的一双眼赔笑,用手指着脑袋恳求理解。那双眼倒也明白,转回去又闭上,一如先前,只是刻意地躲避那无理的脚。
车到了小站,开始减速。男孩又问,妇女就又答,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到哪里了?”
“T城。”
“C城还远吗?”
“不远。”
“C城大吗?”
“大。”
“C城好玩吗?”
“你有时候真的……”妇女哽咽一下,不再往下说。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那种很平常的铃声,妇女看了一下,却并没有接,随手将手机放在了桌上。站台上的灯光照进来,一片晕黄。
小站上来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与男孩年纪相仿的少年,听话音像是一家人。我们旁边的座位一下子就满了,男孩依旧躺着,妇女只得站起来腾座。
那少年一上来便安静地坐着,读书人的模样。中年夫妻则家长里短地说话,有时候突然想起来掏出手机给熟识的人打电话。
“三哥……我们坐上车了……不用担心……有时间来D城耍。”
车厢里很吵,听不清电话那端说了什么。妇女只站在旁边看着,无处安放的手抱在胸前,脚不自觉地颠起来,眼睛里,满是羡慕,或是无奈。
那平常的铃声偏又响了起来,男孩兴奋地弓起身子,抓起手机就接了电话,声音甜甜地叫了几声艳姐姐,随后又给了妇女。
妇女漫不经心地接过去。
“喂……刚刚没听到电话响,快要到C城了……今晚看不了,规定的探监时间是明天……现在还不知道情况,听说是肾外面长了一个囊肿,具体情况要等到明天探监了才知道,现在监狱又不允许保外就医……过了年你幺舅又要转监狱了,还不知道是在哪个城市……我把小峰也带上了,劳教所就给了三天的假,他那个样子在哪儿我都放心不下,反正也该见见了……好的,那先就这样,有什么情况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那对中年夫妻不说话了,却仍然听不清电话里讲了什么,只都看着妇女挂了电话。靠背的另一侧同时也斜射过来几道光,嘴角也都自然地向下撇着。妇女将手机放进包里,手却迟迟拿不出来,就在包里摸索,像是在找,脸上的泪摇摇欲坠。男孩还一个劲地问,眼睛里清澈明净,一睁一闭,便是一闪一闪的。
“艳姐姐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C城不远了吧?”
“不远。”
“C城大吗?”
“大。”
“C城好玩吗?”
“嗯。”
男孩竟开心地笑起来,喊起来。我的脑子轰的一声,才觉出这呼喊声和几年前男孩弄伤那一群经常欺辱他的人时一个样……
火车剑一般刺破黑夜,在死一般的山里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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