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通碑

作者: 觀風䖏 | 来源:发表于2023-05-16 23:56 被阅读0次

5月15日一大早，我独自驾车前往桥镇。我计划当天走两条沟，希望在寻访石刻上有收获。

秦直道写生基地，黄涛的父亲忙着剁鱼块，厨房的地上和案上堆了几摊蔬菜。基地来了59个写生的学生，已经呆了一周，大家对这里的风景和民俗感兴趣，对基地的伙食是相当满意。他听了我的计划，赶忙停下手头的活计，洗一洗，擦擦手，就忙着联系。搞倒了半天，对方是他同村的康文举，答应是答应了，就是今天顾不上。我说不怕，这事我央及乡镇协调。

果然，去了府君殿村找到老康，他再未推辞，同意跟我走一趟。原来就在我上次去过的葡萄沟峡谷古道路上，车行约十五公里，停在一处废弃的羊场。老康说，后面都是小路，只能步扛了。他这两年时运不顺，连着两年掼了两跤，骑摩托的那一次骨折很严重，到现在都没好利索。我有些过意不去，想扶着他，老康脚巴子走的比我要欢实。步行数里，进了水垴沟，一侧是峡谷，溪流潺潺，怪石嶙峋，一侧是崖壁陡峭，密林幽深。这山名为高窑子，间有山鸡腾空飞走，更有野羊跳跃逃离。当走到一处石峁处，我又见到了古人凿刻的石阶，呈“之”字形蜿蜒而上。石道借势凿挖，边有护栏，两侧有车道，中间有台阶略低，便于水流通畅。从石道上来，不远处就有一座小庙。庙宇房顶早已坍塌，只余残缺的土坯墙，梁柱腐朽歪斜，一片狼藉。幸得石碑两通，一通是道光十一年，一通是道光二十七年，字里行间隐约有“五圣宫”字样。老康催促我回去，我来不及细细端详。

老康和我越说越熟。他回忆起陈年旧事，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累，至今仍心有余悸。十五六那年，他无奈辍学回家务农，啥活都干，村里给他取了个外号“苦牛牛”。兄长外出学手艺，小弟看着家里艰难，定要辍学务农，帮衬家里干活，可总下不了死苦。弟兄俩一次在山上耕地，三弟总干不好，老康一时气恼，压着弟弟就一顿猛揍，“叫你不上学，下苦也不是个材料。”这事罢了，三弟转了想法，复学，终是跳出了农门。

老康是葡萄沟人，我返回时忘了停留，一把把他拉到了府君殿队部。县上包村的干部走了一炮又来了一队，忙着入户，忙着做饭。我抱歉老康没回家，他说他一般一天就是两顿饭。我电话打给老支书和老会计，他们是本地人，我想询问后沟里可有老庙老碑，他们都说没有，让我心有不甘。其时正是中午日晒的时候，我告别老康，再开车进了府君殿沟。这后面是一座大水库，车辆靠近，设备自动提示，不让下河耍水，要保护水源。山风吹皱了水面，野鸭在碧波中戏水，我一个旅途中人，顿感凉爽。

水库再往后走，见路边有残砖断瓦，我停车寻访，果然有废弃的建筑。再往高处走，竟意外找到两处窑炉的遗址，炉渣可见，房基与断墙明显。这处遗存找寻了半天，没有大的收获。再行，路边隔着小河，山崖上是一处崖居，距地面约三十米高，我用手机拍照，意外看见在洞口侧面的墙壁上发现了字迹。这个地方值得探寻，改天带上无人机，再来寻访。再往后走，就到了有名的府君殿将军墓。这里三面环水，巨大的封土堆，树木长不高，四周的草也长不旺，这是过去夯土夯得实的缘故。我没过去，在小庙歇息了一会，想着马将军的前朝旧事，又琢磨五海龙王和这里的联系。一个功在千秋，一个风调雨顺，一个是纪念，一个是企盼。

我的经验，凡是古道路两侧，凡是靠山面水地形奇特处，凡是川道交汇或岔口处，古人一般易建有庙宇。果然，遇到跑山的村民王建成，给我提供了较为详实的地形信息，帮我寻得了一处隐蔽的遗存。林间，睡倒了一通，断裂了一通，埋了半截的一通。靠着堎畔的一棵老树干，一尊残缺的武士雕像，像是刚刚经历了战斗的厮杀，靠在树边歇息。几通碑，一通字迹模糊，隐约可见万历年的纪年。一通分化严重，看着一个“敬”字，手触及，字痕就模糊了。剩下了一通，看不到一个字，我疑心背面有字，恰巧老王前来，我俩合力翻起，下面是粗糙的毛石面。放下时，轻微的震动，让石碑断裂，露出红砂石的质地。虽然无字可寻，可因了裂石，让我伤感。

告别老王，我驱车向深沟内行去。我知道前方是路家畔，十年前我曾和朋友探险，从峡谷内直插那处废弃的村庄，并写了一篇《消逝的村落》。而今开着车，从便道上走，又是另一番感觉。我在森林里前行，唯一感到阻隔的不是落石，不是水潭，是树木的断枝。它们在老树上断裂，横七竖八歪斜到路面的空间，我小心翼翼躲闪着，车轮下时不时发出格吧格吧的声音，树梢在我车皮划过的声音，还有我的肉疼。实在不行，停车，清理树枝，横斜的枝干用手锯锯断，拉向路侧，方能通过。

当我看到几头老母猪飞快钻到山林，看到长着花斑的小野猪在山坡上啃食，更有猪群跑到我车前，毫不惧怕的样子，我知道到了养猪场，也就意味着我到了路家畔旧址，一个早已废弃的村落。养猪场只有一位照场的老汉，姓马，六十多岁，绥德人，两个月前受雇于老板张二毛。老马一说，我就理解他在深山沟里的孤独，他也有家口，还有老娘，他想回家。他唯一的快乐就是这些老母猪和猪崽，每天放出去在森林的草地上啃食撒欢，傍晚，他再撒玉米喂食。他说前一段时间，喂养的几头老母猪不见了，结果在石崖下寻到，养了一群带着花斑的小野猪。说到这，他憨厚的笑了。

老马不是本地人，来这里时间不久，只是知道娘娘庙。我问猪场山上，他很肯定没有古庙。他觉得我不一定认识碑石上的文字，因为他就认不得，我只能笑一笑。向后步行几百米，终于找到观音庙，一共四通石碑，应该都是清代。字迹分化模糊的，部分被青苔覆盖。一个内八字形的香炉，供奉一个六面柱状石墩，其上雕刻有人物图案，造型奇特，揣测为生殖崇拜的一种信仰，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天色渐晚，加上山沟无手机信号，我要加快寻访的进度，来此一次不容易。我返回猪场，向山上攀爬，上了一道坡，我看到了孤零零的碌碡，寻得厚重宽大的青砖，这应该是古墓中仿斗拱的砖构件，四处找寻不得。往上看，一个山峁，再上，又一个山峁，气喘，腿僵硬，我终于精疲力竭，倒在山顶上的草地上。这里能看见湛蓝的天空，远山的葱茏，山风从树林中刮过，吹在我发咸的嘴唇，还有手臂上的大蚂蚁好不容易嗅到人味，我懒得驱赶，就让它们多呆一会。这时，手机一阵阵的提示，信号有了，电话也打过来了。虎林、永岗、生斌、文华这些朋友们，担心我的失踪，他们在桥镇的写生基地挂牌有活动，他们在等我安全回返。

这天的收获，竟然寻访到了九通石碑。我的路程，车程约220公里，步行15000步。饮食，早餐一碗稀饭，中途一颗鸡蛋一块面包，两杯茶水。晚八点，我到基地，吃了虎林带的半个西瓜，黄涛父亲为我做的一盆子米饭，一盘粉条烩肉，一盘炒鸡蛋，我只吃了一碗，就咽不下去。疲惫中有一种满足感。

2023.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