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在一所青砖灰瓦的大院里,占地10亩左右。当地人把这大院叫“四赖麻的大院”,据说是一个绰号叫“四赖麻”的大地主的老宅子,解放后归了公,一直是政府机构所在地,现在叫公社。
顺着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走进去,200多米的尽头,有个圆拱大门,五六米高,三四米宽,四壁是厚厚的青砖。上面是一间飞檐翘角的小楼,据说曾经是“四赖麻”家的炮楼。圆拱门的两边各自放着石头条凳,时间久了,被人们坐得光滑无比,春夏秋冬,附近住户的老老少少都喜欢来这圆拱大门下聚拢,讲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
砖缝和墙面被孩子们用小刀或指甲抠出了深一条浅一条的印痕,不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就是“印象派”画面。抬头看,2米左右的高度上四四方方地刻写着毛主席语录,左边是 “要斗私、批修”,右边是“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进步的动力”,这是历史印痕,一定会被长久地保留下去。
巷子本来五米多宽,可容两辆北京吉普同时进出,但附近住户不断扩大自己的地盘,盖猪圈、搭鸡棚、建鸭舍,逐步侵占了公共路面的宽度,因此,巷子越来越瘦,瘦到只能容一辆北京吉普进出了。
他喜欢这条瘦瘦的小巷,石板的路,灰色的墙,半掩半闭的木门。金福家的天井里有一株搭起了架子的葡萄,那些葡萄的青藤,顺着照壁、顺着木头架子爬到了墙外,绿绿地垂下来,装饰着小巷;羊街大妈家的小芬喜欢一种叫金凤的植物,所以她们家二楼的晒台上,有六七盆栽得极好的绿色植物,开粉色、大红的花,有一次,他看见小芬双手十个指都用绿色的叶子裹起来,坐在门口乘凉,他忍不住问她:“你这是做什么呢?手疼啊?!”小芬大笑,举着绿色的双手在他面前晃:“大哥,这是用金凤花染指甲,你不知道吗?!”他有些窘,不过,感觉很好奇,金凤花可以染指甲?这可是第一次听说!第二天过路的时候,他看见小芬端了碗坐在门口吃饭,便停下来要求看看她的指甲。小芬把碗放在石条凳上,伸出一双胖乎乎的手,他仔细看,指甲果真变了色,粉红的,小芬故作姿态地翘起兰花指,短短的手指、粉色的指甲,是一双无所事事的女人的手。他忽地想起那双洗衣服的手,白净柔润,十指修长,指甲修剪得齐整干净,没有染任何颜色。漂洗衣服的时候、捋头发的时候、轻轻擦去额头的汗的时候......那双手简直像随着旋律在舞动,深深地吸引着他,有时候,他忍不住有轻抚那双手的冲动,但他克制着自己,他知道那样的美好只能留在心里,慢慢回味!
小芬看他的眼神有些暧昧,但他不喜欢这有粉红指甲的女孩。
所以每次经过小芬的家门,他都抓紧脚步,快快地走过。
不过,从圆拱门下走过,他总是习惯性地左右上下打量墙上这些深深浅浅的印痕,打量那两个被磨得光滑的石凳和刻在砖墙上的划痕。他总是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会在这狭窄的圆拱大门里,与某个熟悉的身影和眼神相遇,有时候他甚至产生错觉,觉得嗅到了擦肩而过的淡淡的暗香……
他的同伴们一个个回到城市的时候,他并不着急,反而觉得自己更喜欢这里的一切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时,他走到圆拱大门下。一只15瓦的灯泡挂在大门正中,夜里倒也照得见路面,只是有些暗淡昏黄,老李的孩子在作文中说这只灯泡是夜虫的眼睛,眨巴着眼睛,一幅想睡觉的样子。
他喜欢进出这圆拱大门的感觉,每次匆匆走过或坐车经过,就像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时空走入另一个时空!
此时,他的心里,甜蜜与慌张正不断交织争斗着,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轻飘飘晕乎乎的,脸在发烫,耳朵根子到耳廓都发了红,热乎乎的,手心捏出了汗。她的娇俏容颜、她的紫色发带、她的绿底碎花小衬衫,她的隐隐露出的小肚皮……她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圆拱石门下的晕黄灯光里,他真的嗅到了来自她身体的一种淡淡幽香……
用热水冲了个凉,换上背心睡裤,拉出凳子坐在书桌前,点上红梅牌香烟,准备整理一下思绪就睡觉去,无奈眼前总跑出个微笑的她。于是他干脆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翻到自己做了记号的一页,写上个日期就停住了笔,不知道怎么往下写。
屋子里湿热的空气中混合着香烟味道,有些憋闷,他浑身燥热起来,看看窗子是关上的,站起来打开窗子,一股凉凉的风吹进来,脑子猛地清醒许多。
一株芭蕉树正对着窗子,阴凉之外添了几分诗意,下雨的时候,他常常想起“静绕绿阴行,闻听雨声卧。还有感秋诗,窗前书叶破”的诗句。他写信跟好朋友三木说窗外芭蕉的事,说自己在这里莫名其妙的感觉,三木回了一首李清照的《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