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勉最近很开心,因为师父让他跟几位师兄一起下山。
叶勉今年十四岁了,每天除了给师父磨墨就是去后山捡栗子,后山的栗子不大,但很饱满。每年端午,膳房的师兄都会用栗子混着糯米包金莲样的小粽子,咬一口,沙沙绵绵的满口。
这样的粽子,叶勉已经吃了九年,九年来,除了磨墨和捡栗子,他不曾做过别的,更遑论离开这座莽莽苍苍的龙虎山。
师父说,他是两广籍贯,江水泛滥那一年被下山游历的大师兄捡回来的。
师父说,他不是学艺的材料,所以只能磨墨捡栗子,再大点,要去膳房学厨。
师父还说,勉的意思是,力量不够,也要坚持去做,这句话的意思,叶勉就不太懂了。他力量不够,但挑水雕木这些活儿,都是师兄们在做,自己坚持去做,也做不来。
大师兄长了对少见的一字长眉,多年后,白发苍然的叶勉在一部港片中发现了翻版。师父说大师兄胸中有戾气,所以,总是让他下山去苦行游历。
叶勉来了九年,大师兄下山一十八次,可每次回来,师父都不甚满意的样子。
大师兄画得一手好符,再难的符箓,在大师兄手底下,就像是写几笔小楷一样简单。上香咒过纸笔,屏住一口气,笔走龙蛇,一炷香功夫,就是一张金银交错的黑符。结尾处,大师兄会飞快地抹出一点符胆,然后轻轻地吹上一口气:“小叶,收起来”
大师兄说,他画符的秘诀其实是手里的笔。别人喜欢用狼豪,因为狼毫有韧性,写出来的笔画儿灵动绵延,而他愿意用安徽出的兔毫,因为兔毫笔挺而有锋芒,这样画出来的符化繁为简,自带三分锐气。
叶勉觉得大师兄说错了,兔子毛怎么会比狼毛硬呢?
叶勉没见过狼,但见过兔子,兔儿胆子小得很。
鄱阳湖,看着很像模糊记忆中见过的大海。
但又不完全像,湖水永远澄清,即使有浪,也是晶莹的水花儿。
这一路,叶勉像一只初春的燕子,轻飘飘地跑来跑去,什么都是新奇的,手里兜里都是吃的玩儿的。可几位师兄,却日愈一日地面色阴沉。
这一路,叶勉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褴褛结伴的难民,仓皇跋扈的散兵,形态各异的外八行,各怀鬼胎的观望者,还有大家都唯恐躲避不及的日本兵。
这一路,几位师兄,除了赶路和谋食,就是在画符,画各式各样的符,黄的,蓝的,黑的。除了大师兄,大师兄每天盯着两张紫色的符纸看得出神,却不动笔。
叶勉知道,紫色的道符,只有符箓堂每代一个的传经弟子才可以画,而大师兄,虽然九年下山一十八次,可师父还是没有传他这一手。
大师兄每次看手里的符纸,一字长眉,都锁成一条毛毛虫。
初春的正午,却罕见得铺满乌云,闷雷滚滚在九重之上,一场滂沱重雨已经在酝酿之中。风平浪静了很多天的湖水,此刻正在缓慢卷起一道道递增的暗涌。没有多大浪头的水波拍着湖岸,叶勉却觉得脚下的土地一阵阵隐约地颤抖。
几位师兄,此时就坐在岸边,在他们脚边,无数符箓在火苗中扭曲变成飞灰。
有那么一瞬间,叶勉觉得眼前波澜四起的湖水,好像都在涌向盘坐的几人。
“咄!”大师兄惊呼着从地上跃起,背上的三尺剑已经呛然出鞘,带着一抹寒光。
叶勉长大嘴巴说不出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岸十几丈的水里,冒出来一块儿足有两个屋脊那么大的背甲,有点像书里画着河图的龟背。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活物,叶勉看大师兄的剑,像是一根细的蓍草。
叶勉在泥水中捡起大师兄的小兔毫,可这支平日里被大师兄当个宝贝的笔,已经断成了两截,笔锋已经变成了小笤帚。
又看看地上的三尺剑,可再看看水里的屋脊,他没了捡起来的念头。
人在极度崩溃的时候,会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举动。比如此刻的叶勉,他就傻傻地站在原地,把兜里,褡裢里的东西拼命丢向水面。
风车,泥人,木剑,药糖...!!!
叶勉飞快地扑倒在泥水中,接住自己刚丢出去的一个小东西。
几张紫色绸缎样的纸张中卷着一支纤细古朴的檀木小狼毫。
磨了九年墨的叶勉认识这支笔,这是师父的笔,却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上的。
重云如怒,波涛已嗔。
云水之间,穿着旧道袍的少年,泪水模糊的脸上写满倔强。
高举朝天的手中,一张紫色的符箓冒出灿烂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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