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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盼重阳。
重阳要扫墓。生我养我的这个客家小村庄跟其它地方不太一样,我们给先人扫墓的时间不是清明,而是重阳。而且,我们的扫墓行动不是单门独户,而是一大家子一起。有多大呢?从爷爷的爸爸那一代算起,所有开的枝散的叶都算是一家子,都得在一起扫墓。到了我爸这一代,一共有六个男丁,他们娶妻生子后,整个家族大概有五十多人,聚集在一起就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打我记事起,这个家族主事的就是包括我爸在内的六个男丁,平时各自为生计奔忙,但若遇上互有关联的红白喜事或特殊节日就一定会拢到一起来做,好像冥冥中有谁在指引他们一样。
我妈说,老祖嫩祖啊!
原来老祖嫩祖还一直照看着晚辈呀!我觉得挺神奇,又觉得自己跟那些老祖嫩祖关系更密了一些。
老鸹叔一家在我六岁那年举家搬到了深圳,超哥是老鸹叔的小儿子,比我大四岁,他去深圳之前我是他的跟屁虫,他离开之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常常坐在门槛上看他们家那扇布满灰尘的木门。那时对离别还没什么概念,不会把想念从嘴里说出来,只是很希望那扇门突然被打开,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有一天,那扇门真的打开了,超哥一家回来扫墓了。
那时正重阳。
从此对重阳有了念想。
每年入秋就开始盼,盼超哥远远地喊:“阿芬妹,我回来啦!”盼他带我去偷摘邻居的黄瓜和红薯,盼他带我去河边钓鱼网鱼,盼他带我玩扑克,故意留几手让我赢,盼他教我说一两句白话并朝我竖起大拇指说:“猴赛雷喔!”
当然,也盼扫墓。
扫墓是大事。超哥他们一般会提前两天回到村子,然后六个男主人就会聚在一起商量流程和细节。从杀鸡买肉到路线安排到人员分工到鞭炮火烛到“三生”份量到生火做饭,事无巨细全部理清后,就可以兵分几路去做准备了。
大人商量事情的时候,小孩子是插不上话的。我们也不在意,想听就靠前去听一下,不想听了就跑远一点儿去玩。
因为有超哥在,我不再是无人认领的小野猫,他总会带着我玩。我跟在他身后,转头看那一群高谈阔论的男人,看那一群谈笑风生的女人,再加上超哥时不时叫我一声“阿芬妹,过来”,就觉得很安心,很踏实,就觉得眼前的日子是个好日子,就想着它能长一点,再长一点,太阳不要落山,天不要黑,月亮不要升起来。
扫墓那一天,情绪多有变化。去时一条长龙,大人打头,小孩靠后,就像学校组织的秋游一样,让人不自觉地开心。超哥带着我打蛇掩蚧,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好不快活。等走到第一家坟地开始扫墓时,这种情绪才会被收拢。
爷爷那辈人我一个都没见过,更别说祖上了。我给他们拔草上香的时候,我听群娣娘念叨那些陈年往事的时候,我对着坟头弯腰叩拜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应该伤感或者难过,我只是隐约觉得,不能笑,不能闹,不能乱说话,不能做大不敬的事。我很严肃很认真地按大人的吩咐做好每一件事。我妈说:“你这么乖,老祖嫩祖都看得到的,都会保佑你的。”我就更乖了。尽管我看不到他们,但我相信他们看得到我。
扫完最后一座坟,一群人坐在山头上,就着中午的大太阳喝水,谈天,聊起先人往事,大人满是感慨,无尽唏嘘。我看着树下的阴影,觉得年岁又被拉长了一截,自己又长大了一些,要更懂事一些才好。
回程又开始欢乐起来。大人要赶回去张罗别的事,小孩子用不着赶路,我们就一路找吃的,一棵野柿子树、金橘子树都叫人迈不开腿。野柿子是最常见的,但断不能直接往嘴里放,得拿回家熬上几天,不然那股涩味儿会让你一路煎熬、一生难忘。
快到家的那段路是弯弯曲曲的黄泥路,超哥不跑了,我也不闹了。天空很高远,大地很辽阔,超哥会慢悠悠地跟我说起他在深圳看见的人和事。他的话像一把小刀把秋天的午后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让我看到许多我从不知晓的事物,我乘着午后的风迎着秋日的光,来到一个从未抵达的世界,对世界的“大”和“远”有了新的认识。
重阳过后,超哥一家人很快就会离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出村的那片黄果树林时,超哥为我打开的那道口子又被缝合了,那些“大”和“远”又统统消失在眼前,我又回到了这个被池塘、菜园、围龙屋、庄稼地占满的小村子,做回了那个总被人遗忘的小孩。
便又开始盼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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