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形色色的心,构成了形形色色的命运。命运是人类天空的亘古叹息,有人,就有命运,就有人生的起伏跌宕,就有命运泥潭的种种磨难,就有制造磨难之苦的暴力、罪恶、庸碌,就有继承磨难之痛的血腥、死亡、麻木、绝望,就有挣扎磨难、终止痛苦、改变命运的渴望、寻觅、信仰、升华、超越,就有了雪漠:“大善铸心,命由心造”的命运叙事。
在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里,农民的奋斗和命运取决于外部的人际关系、权利关系、国家政策,这样的命运叙事中国文学里比比皆是;五四小说把人物命运扣在死亡和启蒙的绳索上;战乱年代,战争当然成为主宰人物命运的巨手;“文革”后的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知青小说,把命运的主宰力量归于社会政治环境、一时一地的国家政策、某大人物的错误抉择;后来的改革小说,、乡土小说、都市小说,也把命运诉诸人际关系、政策关系,权力法则、丛林法则。这样的命运叙,将苦难过多的诉诸外部力量,人物仿佛是外部力量的奴隶,被动承受着时代、社会、政治等外在环境加诸他的命运,这和一些神魔小说把人的命运交由神力主宰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在雪漠笔下,命运的密码内在于人心。个人、群体乃至民族、历史、文化的命运,究竟来说,归结为人心善恶力量的博弈;而命运的终极超越与救赎,也取决于人心的终极超越与救赎。一句话:命由心造,大善铸心。战胜自己,才能改变命运。
只是,对于大漠儿女来说,命运是一个沉重的词,磨盘一样碾碎了无数挣扎的心。憨头被误诊,莹儿自杀,月儿自焚,王秃子自戕,兰兰遭毒打,引弟,对父亲扔到沙漠冻死,张无五贫病而死,豁子、炒面拐棍、炭毛子械斗而死,大牛掉落盐池而死,四爷被权势的大火烧死,这么多的死亡,这么多的苦难,在大漠砸出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又被,卷土而来的一阵阵漠风吹散了。大漠戈壁上的人们面对命运,虽然有“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的骨气与豪情,却没有几人能真正参透命运、改变命运,大都数人,只是顺从命运的磨盘,轮回出自己的痛苦与挣扎。
无数次,写到亲人们的苦难命运时,雪漠在深夜里放声痛哭。他以修炼而来的智慧明明白白的知道,唯有改变心灵,才能改变命运,但他无法把自己的明白塞给笔一下的每一位亲人——那样也不真实。在大漠世界里,他只想真实的“定格一种即将失去的存在”,不论是悲伤还是欣喜,不论是光亮还是黑暗,或者是光影交织、前路未卜,他都忠实的记录下来?
在他笔一下,不愿混日子的灵官、黑羔子走出大漠,去外面寻找命运的改变;在他笔一下,双手沾满鲜血的猎人,张五被癌症折磨的牛吼一样嚎叫,用最后的疼痛偿还了他带给无数动物痛苦的债;在他笔下,被城市诱惑的农家女儿月儿染上了丑陋的梅毒,被爱情救赎,在燃烧自己的大火中重拾了美丽,她倚在沙枣树上等待猛子的身影,深深地印在了许多读者的心里;在他笔下,背过千百条命债的老猎人孟八爷忏悔了,将给过他大半生荣耀的猎枪扔进火堆,还给猎神;在他笔一下,被埋井底的猛子面对死亡思考了活着的意义,他的命运之路透进来了,丝丝光亮;在他笔下,莹儿和兰兰穿越沙漠去盐池打工,九死一生回来后,莹儿在命运抗争中自杀了,兰兰继续靠虔诚的修炼改变心灵进而改变命运……
在他笔下,命运的撞击发出无奈的沉重叹息,也迸射出一星两点希望的光亮,像大地上的萤火虫,黑夜里散发着诗意之光,有限地照亮生生不息的杂色生命们。“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走出这沙窝窝,天下大得很”,“只要走出去,路会越来越宽的”,他借孟八爷之口,含蓄的说出命运改变的秘密,却没有让亲人们都彻底走出黑暗,走向光明,这样的智慧之声在作品里是含蓄的、微弱的,只是生活的大洪炉里迸出来的一点火星。相对于彻底的改变,作家更想定格和呈现,他只想把农民父老们的生存与抗争、无奈与求、毁灭与希望,都定格下来,呈现给世界。这是他的慈悲,也是他的文学理想:“我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的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当代,告诉世界,甚至告诉历史,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 “我的创作意图就是想平平静静告诉人们(包括现在活着的和将来出生的),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群西部农民曾这样活着,曾这样很艰辛,、很无奈、很坦然的活着。仅此而已。”(雪漠:《大漠祭.后记》)
无条件的爱浸润着大漠世界,辉耀着农业文明的最后一抹晚霞。
选自:《雪漠密码》陈彦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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