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冬天格外冷。我躺在医院的白色罩单上,等输液管把最后一点消炎药送进乌紫的静脉。时间在走,行——止。它把暮研成不觉,刻进我的每一道褶皱。
床前,儿女们在劝说我放弃回乡下老屋静养的决定。
“老房子条件这么简陋,还是留在市里吧。”他们焦急地说。我知道他们是关心,可这关心只是南辕北辙——他们不明白我在抗拒什么,更无法理解我在近乎偏执地坚守什么。
我无意辩解,索性望向窗外——行道树上缀满彩灯,对面大厦的阳台上也挂着灯笼和腊肉,这座不雪的城市已经准备好迎接新年了。
环顾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我在想,这年关怕是过不去了。
(二)
站在村口,能远远地望见重重水田之后有一隅屋顶,顺着新铺的公路,我向那重重之后走去。
林木在倒退,溪水向山顶涌去,落叶飞升,于枯木之上旋集成荫。我看到四世同堂,看到当年出嫁的花轿,看到曾经的红头绳小书包,看到刚出生的婴孩,我看到那面朝五谷背靠山林的房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我开始急切却蹒跚地奔跑,心海里的汹涌震颤着胸腔,只有一个念头循环着稳定的钟摆运动:回家!
我被瞬时而变的四季包裹,却无法辨析节气的顺序,我眺望惊蛰时的苍鹰,亲吻谷雨后的龟裂大地,触摸夏至时的飞雪,聆听霜降后的草虫齐鸣。
直到脚下柏油变泥土,尘,才又落满肩头。我看见我的脚印在路的尽头,脚尖指向我的老屋,屋里有人哭号:“娘!你怎么了!”
我走了。
我回来了。
(三)
我的身体停放在灵堂,一批又一批的人点燃香烛跪在它面前,念着一路走好、往生极乐。这些是生产队的朋友,是远亲近邻,是干部领导,更是早已成为城市户口所以不常回乡的亲眷。
大风吹起院前的招魂幡,这惨白混着经久不息的诵经声可以传出几里,几十里,几百里,几千里,传到每个应该披麻戴孝的人心底。顺着彻骨的伤痛,拄着血脉亲情,离家再远也找得到归途。
招魂幡啊,召我这亡灵是徒劳,引那游子方是正道。
(四)
他们端着我的灵牌从西面开始送山。浩长的队伍响着唢呐和鞭炮,道士在前头念着超度经,后头的孝服浩浩汤汤染了几十米素白。
山路盘旋向上,在草木间穿梭延伸,一如倒伏的鹿角。无数分岔在土地庙聚合又散开,无数香客在这里祈愿又投身红尘,无数生死故事在这里发生又终归平静,这里是终点亦是起点。
送山队伍经过一片又一片田,一间又一间屋,田里的大鹅只管向天高歌,可屋里的人会探出头来看看热闹。他们想知道是谁又挣脱了红尘,想为脸上或木然或好奇的表情寻找答案。可是,无人问,无人答。因为孝服底下的眉眼酿着千山万水,而路上黝黑的面孔找不到舟楫,渡不了江河。
脚下泥泞变坦途。
这路上有国营厂子弟校,有曾经的公社,有俱乐部,有油粮铺。队伍里的人开始攀谈,他们热切地回忆着从前的日子,怀念起这片土地带给他们的温存,也倾诉许久不曾回乡的遗憾。
路就这样延伸,山就这样送,送我,也送后来人——送我往生,送来者寻根。
(五)
山神把正午菩提的荫拿来泼洒,吹起骨笛延续子时的玄黑,又取极北之地的六月采极南之地的冬月熬成虚空,涂抹在月亮升起的地方。这样浓重的夜色,直直地糊瞎了眼。
我听见有人抬起我的棺椁,接着是数不尽的哭号和混着鞭炮、唢呐、木鱼的嘈杂。我听到山路上灌满石子的碎裂声,充斥着人骨与泥泞的碰撞;听到铁锹掀起路上的土块;听到坟冢与山路相顾无言;听到通天大火擦亮一路漆黑......
我触摸到右边身体的光亮,也发现同样冰冷的左颊在亲吻山风、草垛、田野、溪流。裂,在血液里游走。我被故乡和远方撕扯,被明天和过往拖拽,蚕食我的是自由与死亡。
我想抹去呜咽者的泪水,于是在路上用力踉跄,结果却被浮动的灰烬烫伤;我想喊跪在地上人的名字,却被经咒封死了嘴;我想再凝望那些走远的背影,却被一块华美的棺板以永远的姿态隔挡。
终于,我成为了你们所期望的长眠者。
终于,我听见招魂幡被摘下,听见长明灯碎,听见山路上的脚印又被明天填平。
终于,我开始数着坟头青草盼清明,等你们来兑现许给这个时节关于归来的诺言。
淅淅沥沥的清冷会沾湿你们的衣衫,山路的泥泞会污浊你们的裤管,所以不必再跪在坟前流泪。但我要你们记住四野的青山,记住呼吸间的土腥,记住夜深时侵扰你的乡愁,记住故乡永远是你可以依靠的肩膀。
走吧,但别忘了回来。我在这儿守着一弯山路,你们不用担心找不到归途。
雨涵于 2018年祭奠外曾祖母于清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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