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这是一首简单的歌
我叫叶祎。
从在我们街道的小卫生院落地起,我就不哭也不闹,安安稳稳的。我奶奶啪一下打在我屁股蛋上,我哇地一声,从此开始了我本应该平淡无奇的一生。
我是说,“本应该”。
因为我本性实在是一个过于懒惰和随和的人,除了会念书以外,从长相身材到能力特长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顺风顺水地活到了十六岁,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很清楚。
直到十六岁我遇见那个费驰。
对,就是那个费驰。
第一章/本应该俗套的故事
如果说学校风云人物里一两个外形格外突出的男生总是会成为当晚女生宿舍的谈资,那费驰可能是全国女生宿舍每日的谈资。我们宿舍也不例外。
更何况,这个国民小偶像就在我们班。
我还记得每天洗衣房里津津乐道的有关他的一切,隔壁班的女孩子总是带着些毫不掩饰的求知欲在哗啦啦的水声里拉开嗓门问费驰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讲了什么,抑或是他今天穿的哪个牌子的鞋,一会儿就能听到我们班的女孩子略带骄矜又兴奋的回答,但是有时候她们也会陷入胶着,比如他用的是哪一款自来水笔。
于是过一会儿她们继续在宿舍就这个问题展开深入的讨论。
这个时候只有我和范景吾保持沉默,景吾一如既往在摆弄她的各式器材,她是个摄影爱好者,平时从不关心这些自身之外的东西。
而我,谁都不知道我也喜欢费驰。
本来承认这个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这太正常不过,任何地方都可能遇到一个人跟你说“我也好喜欢费驰啊”然后以姐妹互称。
我不想说,觉得自己只是像任何一个怀春少女隐隐爱慕她前桌的男生一样,普普通通地喜欢一下而已,好像说出来后这种年少时简单的情愫就变了味。
“暗恋和追星,”我当时想,“我自然和她们都不一样。”
尽管我一厢情愿这么莫名地固执着,那些故事里暗恋终成正果的在我这发生的概率,我还是算都不敢算。
也没法算。
如果费驰没有恰好年少成名,如果我没有恰好上学迟到,如果没有后来许许多多的“恰好”,这就是一个学生时代俗套的无疾而终的暗恋而已。一切起承转合——我是说如果有的话,也都只是在少女的心里上演,没有人知道,多年之后甚至自己都忘记了。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
你错在太惊艳而不自知,而我错在遇见你而不能自已。
可是青春,本没有对错。
就像夏天一样,有恼人的蚊虫、烈日和粘腻的空气,但是也有光影透过纱帘的温柔和只属于夏天会发生的事。
第二章/你笑起来真好看
平城是一个夏天长得不像话、春秋却很短暂且模糊的城市,九月初的时候,依旧是燥热难当。校门口的那条路,行道树世代繁衍出高大茂密的枝叶把太阳遮了个严严实实,显示着这所高中引以为傲的百年校史。爷爷当年是学校里的俄文老师,在家属院分了两套挺大的房子。我从小就在这条路上撒欢儿跑,这儿的哪棵树下边的蚂蚁洞最多,我一说一个准。
老叶让我拎着箱子自个儿报道去,说十分钟就走到了。
我问老叶为什么十分钟就到的学校还让我住校:“不要跟我说磨练我的独立生活能力。”
老叶学我说话:“你住家里谁做饭啊,不要跟我说磨练我的做菜技能。”
我妈被公派出差了,一年才回来一趟,老叶每天吃单位食堂,于是也想打发我每天吃食堂。
真是我亲爹。
我磨磨蹭蹭地开始收拾行李,然后按照我一贯的尿性,十点报到,我九点五十才踏出了门。
本来我对费驰只略有耳闻,看见粉丝把百年校史的路堵得水泄不通,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火成国民小偶像了。
我站在校门口人群外的树荫下有点无措,暗暗腹诽了小偶像一把。
那会儿我还不清楚他是叫费驰或者是别的什么驰。
我追着车进去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是一个热情的粉丝,没注意我叫的是什么。
结果我也一起被门卫大爷关在了门外。
我摘下帽子捋一捋汗湿的头发,大爷一下子认出我来:“小叶你是不是迟到了?”
我被放了进去。
身后传来小偶像粉丝不服的询问。
我对这所学校的内部构造早就了如指掌,走的是偏僻的小楼梯,楼道没人。然而箱子重,爬半层我就得歇歇。我朝脸扇风,满面愁容。
我喘口气提起箱子继续向上努力,一个声音低低地在身后响起来:“同学需要帮忙吗?”
回头的时候,他已经摘掉了帽子口罩,脸上是询问的表情。
黑衬衫和工装裤,比电视上帅很多。
没出息的我手臂脱力,他眼疾手快地把箱子接过去:“我来吧。”说着抬腿往上走。
我闷头跟在后面:“谢……谢谢。”
“那个……我在五班。”我小心开口。
他转过头笑一笑:“巧了,我也在五班。”
笑起来真好看呀,我突然有点理解了门口烈日下等待的小粉丝们。
“咱们快点吧,好像……要迟到了。”
“嗯。”拎着大箱子的男孩加快了步伐。
箱子里的东西是真的装多了,小偶像一口气爬六楼也显得吃力。我一下子有点愧疚。
好在到了五班门口,我站在门边接过箱子,打算跟着小偶像进去。
他没动。
我抬头,少年一手撑着门框正在喘气,额头有汗,刘海微湿但是还倔强地翘着,皮肤很白、鼻梁很高,睫毛长长地垂着,眉骨和眼睛的形状算不上“刀削般”的锋利精致,胜就胜在眉眼里透出的那一股子温柔。
像是被世间美好包围着长大的平和顺意,又像经历世事打磨后的温润包容。
一眼万年。
他另一只手示意我先进去,我颔首低声道谢。
原来是“女士优先”,我心跳如雷。
我记住他的名字了,费驰。
最后到的两个人没得挑座位,他就坐在我前面。
我可以每天光明正大地看他的后脑勺,看他和旁边男生说话时笑起来的眼睛。
开始了,所有青春小说里都有的校园暗恋。
只是我看的每一本小说里面,暗恋都是无疾而终。
偶尔在课业中抬起头看到男孩柔软的黑发,或是听见他温吞吞的嗓音念着课文,我觉得无疾而终是一个不算坏的结局。
第三章/没有正好的阳光
费驰在学校的时间很少,来的话也几乎听完课就走,不和我们一起上自习或者是开学生大会。
他不太和女生说话,大概为了避嫌,所以我们交集不多,但是我知道他用什么牌子的自来水笔。
他问过我题。
他来的那会偏巧是集体操时间,而我偏巧因为生理期闲在教室。
那次也是夏天。天闷闷的。
少年走进来的时候我就敏感地察觉了,毕竟不是谁都在夏天都裹得那么严实。
跟裹得严不严实也没关系,在这所重点中学里面,男生的走路姿势都不像这样,挺拔又不傲慢,笔直的,像树一样,又显得轻巧。
我就这样走了神,想起老叶曾经描述的“走路移啊移的,说话吱儿吱的”用以形容我们这群被学业压迫的少年人时,没控制住笑出来。
费驰看见我笑,也笑了一下,落座摘帽子口罩,低头去掏作业本,额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好看的侧颜。
这个画面除去我,无论从哪个角度拍都是人间美好。
他转过身。
有点犹豫地拿出昨晚的卷子问我一道数列题的思路。
我回过神:“挺基础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就是可能这里有一个解题的套路你没听老师讲过。”我三两下给他写了一段推理式。
费驰歪一下头表示“懂了”,眼睛清亮,轻轻说“谢谢呀”。
我放下笔,故作镇静地“嗯”了一声。
他转回去奋笔疾书,留给我一个瘦削的背影。
那天没有正好的阳光和惬意的风,男孩穿了一件很普通的白T,和蓝色的牛仔裤,但是已经足够心动了。
只是干净得让人心疼。
我在网上搜过他很多的视频,从他很小的时候到现在,从没日没夜的练习到在舞台上游刃有余,从工作的严肃到私下的温柔。
我记得无意中看见一个选秀节目,密密麻麻的少男少女,好多青春的脸,好多苍老的眼。
同样是十七岁,他经历了我七十岁时都未必会经历的磨练,难得还有这样清澈的眼睛。
我捏了捏手里画着数学公式的纸,闷热的空气被划开了口子,来了一点风。
第四章/一边心动一边心酸
原以为我们的交集到此为止,那么多女孩子,从喜欢他到不喜欢他,或者一直喜欢他,但是人生的轨迹都不曾和他真正有过交叉。
比起其他人的校园暗恋或者是追星经历,我只是既幸运又不幸的一个。
直到高三的某一天我放学回家,那会儿看在高考的面子上,我爸已经不把我往学校赶了。推开门,我看见他和经纪人坐在我家的客厅里。
他看见我,好像有点惊讶。
更惊讶的是我。
经纪人是爷爷的学生,我爸的好朋友,我听见费驰叫他“鸣哥”。
“快高考了,费驰文化课要努把力了,最近的通告都推掉了,让他好好念书,他有想考的学校……”附近的学区房吃紧得很,又要方便校外补习,鸣哥找到了我爸,我们家刚好空两个房间,费驰和鸣哥就住下了。
从此我再也不敢随便在浴室一边唱歌一边洗澡。一个起床气极重的人每天带着笑吃早餐,老叶说我中了邪。
我中了费驰的邪。
他的文化课是真的很烂,比我差很多的那种。
每天晚上放学之后,我们都是坐在餐厅靠窗的大长桌各做各的作业,建于上个世纪的老小区竟然有西式风格的落地窗和雕花的窗栏,在那时候应该是很难得的浪漫。米黄色的绣花纱帘过滤掉夏天阳光里夺目耀眼到灼伤视者的部分,透进来的全是温柔。
就像此刻穿着纯色棉T和五分裤坐在餐桌边的少年。
有时候补习老师讲不清楚,他就会来问我。
凑近了可以闻见他身上T恤的清香,干净秀气的手指、修剪整齐的指甲,在夏天他也可以一直保持着清爽的感觉,常常让刘海汗湿贴在头上的我羞愤不已。后来我上了大学,开始自己洗衣服,拼命想找这个味道的洗衣液,却怎么都找不到。
重点中学重点班的老师和补习老师还是存在着水平的差距,我写完思路之后他总是笑眯眯地表示清楚多了。
我常常因为这样的差距而窃喜,不知道在窃喜有了教他的机会,还是在窃喜和他的距离是不是因此缩小。
“国民小偶像也有需要请教我的地方。”我暗暗得瑟地说,好像我之前一直在嫉妒他一样。
我嫉妒他那么好。
我嫉妒我喜欢的人还有千千万万的人也喜欢,一边心动一边心酸。
第五章/月亮,猫和烧烤摊
后来景吾也到我们家来自习,觉得宿舍太吵了。
我才知道景吾和他很久之前是邻居,在和我们相邻的一个城市。
这也不奇怪,我们市的教学质量很好,他们和很多人一样从初中开始就过来,进私立初中,考重点高中。
奇怪的是他们显得不那么熟悉,景吾说他小时候是一个很闷的男孩,后来喜欢唱歌就去训练,总是不出现在那群在草地上狂奔的小孩里面了。
他们偶尔聊起家附近的山坡和高塔,在我们仨深夜结伴出去晃荡的时候。
是夏夜,小区里绿化又做得极好,蚊虫很多的,但是男孩放下手里的练习册,很认真带着点请求地提出想出去逛逛:“我平时也没有什么机会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
我看着少年黑黑亮亮的带点红血丝的眼睛,晃了神。
“好,走。”我缴械投降。
景吾表示没什么意见,于是我们仨穿过黑夜的小区,那个点只剩下零星的路灯,他说很少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了。
“大摇大摆”,我乐了:“当大明星也不容易。”
他看向我:“是啊。”眼神闪烁,语气里满是无奈。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景吾打破沉默:“你们毕业了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可能就是念书、工作、谈恋爱、结婚吧。”
费驰学着表情包说:“俺也一样。”
景吾:“屁嘞,我赌我们当中最晚婚的一定是你。”
我:“那我加注。”
我感觉费驰在黑暗里耸了耸肩。
一只突然窜出来的猫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我站在花坛边没稳住,向后仰了一下,然后一只手臂温柔地托住了我,我很快就站好了,手臂也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留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少年的体温。
小区门口的烧烤摊半夜了还在营业,寥寥几个人,或许是夜班的工人。
“这个摊子好多年了,我爸从来不让我吃这个。”我说,“毕业了我们偷偷跑出来吃吧,到时候我就成年了,我还要喝啤酒。”
那天晚上我和他,还有景吾,我们三个人约定瞒着老叶来吃这家烧烤摊。
那一刻,我们仨好像就此因为拥有了一个算不上秘密的约定而变得亲近。加了烧烤局的脚注的友谊变得少了一点客套和礼貌、多了一点江湖气概,仿佛我们只是三个普普通通的小镇青年,互相招呼一声,就可以拖着凳子坐下一起撸串。
月色很美,他的眼睛在月光的照耀下特别亮。黑暗里面能看见的,就只有对方的眼睛,感觉特别奇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总觉得这是一个特别的夜晚,美得一碰就碎,让人幸福又战栗。
最终我冷静下来,说我们回去吧。
第六章/他长了蓝色的翅膀
费驰是一个挺聪明的小孩,经过这么多天的密集训练,考完那天他一脸温柔的笑意,我知道多半是成了。
收拾书包,和老师同学道别,有不认识的同学来找他合影和签名,他好脾气地有求必应,我抱着书从教室后路过围着他的人群,强烈地感觉这个人就要离开了,突然生出很多无力的不甘。我想我也许理解他当初一次次自己坐上公交车去练习唱歌跳舞的时候那种不甘。
对于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人总不忍心就这样放手了,对于没有期许的未来也想要努力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因为一个人而生出额外的勇气。
但是这样的勇气没有足够把我推离有条不紊的人生轨迹,或者干脆一点,推向他。
我动作很慢,他也一直没闲着。暮色四合,整个学校都是空荡荡的了。他打发鸣哥走,说是今天想“无忧无虑一下”。
我慢吞吞地收拾,耳朵竖起来听他轻轻地和鸣哥说话。
他总是这样,温温柔柔地告诉别人他的想法,让人很难拒绝。
包括我。
好了,我拎起箱子,里面装着我没舍得丢掉的东西。
转身,心下一惊。
他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撑着门框,眉眼依旧是温柔的,含笑在等我。
而我一点长进也没有,慌忙低了头往门外去:“走吧。”
“今天要我帮你拎箱子吗?”
“不……不了吧,今天很轻的。”我抬起头认真地说。
他又笑得像夏夜的晚风一样。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放学回家。
到楼梯口的时候,他还是把我的箱子接过去,比上次自然很多。
19岁的少年步伐微收着也比我大,一直稍稍领先,沿着那条百年的路慢慢走,也不说话。
没一会,他突然转身对着我:“你知道这旁边这棵树是什么树吗?”
声音仿佛被夏夜的温度煮熟蒸腾在空气里,低低的。
我说:“我不知道哎。”终于,对他讲话的时候没有当初那么紧张了。
他把眼睛眯起来,说:“这个树叫悬铃木,是不是很好听?”
“是啊,真好听。”我在这里长到18岁,从来不知道这棵树有这么好听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哪棵树下的蚂蚁洞最多。”陈述句,带了点比较的意思。
“你这是该死的胜负欲吗?”他毫不在意地大笑,语气却温柔得一塌糊涂。
七八点后的这条路很有些市井生活的味道,老爷爷老奶奶扇着扇子纳凉,他们才不管路灯下明明灭灭的是不是那个演唱会上小偶像的脸,他们只问今年的夏黑够不够甜。
他的白T和蓝衬衫,穿梭在摆着一筐西瓜一筐火龙果的人行道之间,足够接地气。
风动,蓝衬衫鼓起来像是一双翅膀,这个男孩要飞走了。
第七章/没有神的自我救赎
第二天他就搬走了,在我起床之前。
老叶告诉我的时候,我吃早餐时的笑脸僵了僵。
成绩出来了,我考得特别好,全国Top3的院校专业随便挑。费驰也如愿以偿,不需要特意问谁,报道已经铺天盖地。
我失去了最后一个联系他的理由。
这个人杳无音信。
我的生日在夏天,放榜没几天我成年了,老叶大摆酒桌庆祝我的生日和我的高考成绩,觥筹交错,所有人都说我前途无量。
再怎么前途无量,也只是意料之中该走的路罢了。
那天老叶喝多了,打的呼噜震天响。我拉着景吾半夜溜出去吃了烧烤。
我被啤酒倒胃口的味道吓到了,为什么这么难喝的东西还有人每餐都开罐啤酒,哪怕没有人陪。
然而我还是不遗余力地把自己灌醉了。
“我考上了!我爸我妈都好高兴的!”
“我以前没想过会考这么好的,景吾,我甚至没想过要考这么好。”
“我家里从小对我就没有什么要求,所有的事情,我都没用尽全力做过,反正人生不就都这样。”
“但是这次不一样,我每次看见他,看见他撑着头做题,看见他皱着眉背书,我看见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家那个大理石的餐桌,很凉的,他那么瘦一定会着凉,我跟我爸说我想要一个好看的桌布可以激励我学习,这种鬼话我也扯得出来,老叶还信了。”
“我就想,这次我也拼命去做好了,我陪着他走过人生的……算是一个小坎吧。”
“也许他根本不会记得这些,也不会在意,但是我不想管。”
“你知道吗,他的那些视频剪辑我根本不敢看,在舞台上的闪闪发光,被采访时候的谈笑风生,或者是台下幕后练功的辛酸,或者是被人群呼唤,都让我觉得此生无论如何怎么努力追,都追不上他了。景吾,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他了你知道吗……”
“一想到这些,心就像被揪起来一样疼。”
“特别疼。”
我终于把这些都倒出来了,景吾叫我别喝了。
“爽,再来!”我好像懂了嗜酒人的心情,那是一场无信仰的倾诉,没有神的救赎。
第八章/只留下悬铃木的味道
鸣哥来给他收拾剩下的东西的时候,叫我出去一下。我到阳台,他见我来,把烟掐了。
我穿了一条黄色的格子裙,很好看,收出我纤细的腰线。高考完我开始学着买衣服和首饰了,景吾和我每天在外面闲逛,尝试很多之前没有机会做的事情,我总是想起我们仨半夜一起小区遛弯的情景,景吾却好像随着费驰的离开就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我靠在栏杆上,阳台没有空调,窗户开着,微热温和的夜风吹进来。好久没有空去理发,高考之前一直胡乱扎着,高考完已经成了过肩的长发,去修了修,没舍得剪,此刻随着风悄悄地扬起发梢。
知了叫得极欢,偶尔有蚊子撞上纱窗,一下一下发出声响。我家在二楼,还能闻见小区花坛里树叶的气味。
是悬铃木的味道。
我一直弄不清它和法国梧桐的关系。懒得去弄清,毕竟我以后也不会成为植物学家或者一个花木市场的老板。只是悬铃木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好听了,听了一次我就记住了。
也可能因为他的声音太好听了。
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地站在阳台上吹过风了吧,或许比我还要久得多。
鸣哥叹了口气,我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开口:“小叶是个好孩子啊,这段时间要谢谢你了。”
我笑一下:“同学之间,应该的。”
鸣哥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又说了些费驰小时候的事,有的好笑,更多的是一路走来的心酸和眼泪,难过的委屈的或者感动的喜悦的。
鸣哥说费驰是一个很重感情的孩子,也因为这个所以经常不够洒脱,又不愿误事,便自己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自我纠缠。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太知道了。
因为我们俩太像了,我是说对待人和感情上。
但我没有他那样每件事都努力到极致的精神,或者说习惯。我做不到成为国民偶像,甚至不喜欢被关注,我没有费驰那么远大的抱负,更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他一望无际的未来。
这些我都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懒得动但是门儿清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很清楚。
我笑了笑:“我知道的,鸣哥,我觉得我知道你来的意思。”
夏夜的晚风还是很温柔,可能时间有点晚了,于是多了一点凉意。
鸣哥最后又重复了一遍:“小叶……是个好孩子。”
“我当然好啦!”我一甩头,想让气氛轻松,用头发掩饰眼角的闪烁。
“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好,欢迎来玩。”
鸣哥欲言又止,只摆了摆手。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里既不是费驰的家乡,也不是那个圈子的人会待的一线城市,费驰最多会在多年以后母校××周年校庆的时候到台上讲两句然后便前呼后拥地离开。
我又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我想象鸣哥怎么跟他说的,是不是也是这样“小叶是个好孩子”,或者根本没有说,等着用工作填满他的生活,其余种种就这样被抛之脑后了。
他有很多的舞台要征服、有形形色色的人要打交道,而我只是在想黄裙子上的泪渍要怎么洗掉。
第九章/没那么简单
毕业舞会,大概是我和费驰的最后一面。
我选了一条正红偏深色的裙子,一个暑假没出门,景吾说这个颜色衬得我肤白胜雪。剪裁大气端庄又不失少女感,胸前收褶露了锁骨又平添一点小曲线,裙摆很长,能看见一点细细的脚脖子。景吾帮我化了妆,带了珍珠耳夹和项链,头发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展现出好看的肩颈。
我和景吾手挽手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费驰。
人总是有在人群中一眼找到自己的爱人的能力,我坚信不疑,何况那个人是费驰。
他穿了黑色的西装,戴了深红色领结和一个珍珠的胸针,我回忆起来的时候惊讶于自己的视力,他明明坐在最里面的那张沙发上。
我们对视,他眼睛亮了亮,我偏开头。
开头是节目,他上去唱了一段《没那么简单》,女生们尖叫和欢呼,男生也很给面子地鼓掌。
我坐在桌旁,低头和一块羊排作斗争。
旁边女生说“他在看我耶”然后尖叫得更大声。
就像他网上的视频里开演唱会时候那样。
我想起在庭院里背单词背着背着一起唱起Travis的《Closer》的那个下午,他唱得很好听,后来我们俩都不唱了,跟着他的声音晃来晃去。
于他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于我而言却是人生难得的美好,像提取了所有夏日阳光里面所有闪闪的东西洒上去的高光时刻。
羊排真咸啊,像掺了眼泪。
大家吃得七七八八,学校乐团的同学演奏着舞曲,大家三三两两地上去跳。
我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学校前几天组织的舞蹈教学我一次都没去,没有事先找男伴。我用眼睛找景吾,她忙上忙下地在帮大家拍照。
“咳。”一转头,费驰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柱子上看着我,眼带笑意。
我说:“嗨,好久不见。”
少年站到我跟前来,伸出手:“我有这个荣幸和这位美丽的女士跳支舞吗?”
我打定主意不再联系的人,此刻看着我言笑晏晏,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好。”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自以为少年老成,很多事情都不在意,分得清主次轻重,年少时便活成了通透无比的人,常拉着人给他或她讲人生哲理生活信条,只是因为那时候没有让我心动的东西而已。
心起波澜,理智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这就是人类的弱点,谁也不例外。
我跳得很烂,一直在踩他的脚,他只是笑着,我每露出懊悔的神情,他的笑意就更深一点。
我自惭形秽。
想起周国平在《有时候爱是一种错觉》里面写道:“爱的不是他这个人本身,而是恋爱的感觉,你需要有一种恋爱的味道恋爱的气息恋爱的热闹充斥你年轻的生命过程。”
我不知道那时候他对我是不是只因为并肩备考的那段时间里所谓的气息而已,或者是夏夜里悬铃木下的未来,又或者是深红色和珍珠的默契,我哪里配得上他呢。
在我心里,我还没觉得有人配得上他。
我顿了顿,说:“对不起,可以不跳了吗?”
散场的时候,他站在车旁边,鸣哥催他,他不动。
看到我,他好像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伸出双手,落下,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手碰到了肩头,是冰凉的。
然后他走进平城夏天的空气里,我的视线变得不清晰。
从此我们之间就隔了人山人海。
第十章/我说过无疾而终是最好的结局
如果年少时遇见太惊艳的人,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我还是在哪都能看到他的样子,尤其是眼神,总让我想起那个令人心跳的夏夜,心下一惊,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那一段记忆。
在脑海里反反复复,以至于我难以肯定这其中哪些细节被我遗忘了,哪些又是被我强行加入的,比如扶我的那只手,或是看向我的那双眼睛。
我和费驰后来再也没有联系。
“工作太忙了,生日礼物补上,他说。”景吾把东西递给我的时候,“这个你的,他特意叮嘱了让你挂上。”
“挂上?什么?”
“多半是平安的意思吧。”
是清水寺的樱铃,我知道那段时间他在日本出差,日本京都清水寺的樱铃要早起上山才能求得。依他的行程,想来不大可能是亲自去求的。
我看见景吾跟我的一模一样的樱铃,挂在书包上。
那就祝你,岁岁平安。
番外/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叶祎:
我28岁,老叶已经不催婚了,随我去。他只是说:“我怕你将来会后悔。”
名校毕业,我能够给自己很好的生活。
我不后悔,我还天真,天真地等待着惊艳的人到来。
就像夏夜里蚊子撞纱窗,一下一下,不知疲倦。
我也知道无论怎么样的,可能都比不上那个撑着门框喘气的少年了。
我从小随和,却在爱人这件事情上极其固执。
你说,是不是都怨你?
我可时常与你偶遇,街头、电视上、电影院里、手机里,跳出来的热门新闻,我对你的近况了如指掌。
艺人对保养总是很有一套,你还是一个少年的样子,
我在的城市到处有悬铃木,我没来由地冒出“我愿是你近旁的一株悬铃木”。
我和景吾依旧常联系,我们之间从不谈论你。
景吾:
叶祎过28岁生日那天,他出了一张原创专辑,名为《悬铃》。
我们等着回家的901路,公交车站的广告位是他的新专辑的大海报。
我把脸别过去看车,说着今年夏天是真的很闷热,叶祎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理会我。
转过身,眼前穿着套裙和高跟鞋的女人看着海报泪流满面,眼神像十年前烧烤摊边的少女,长大以来第一次花了妆。
海报角落是专辑里一句歌词:“我拿一只猫做借口,才能挽你的手。”
我抱住她轻轻颤抖的肩,路人纷纷侧目。十年了,我就知道她还没能忘记他。
我刻意不和叶祎提起他。
从童年他消失在我们当中开始,我就知道他是迟早要离开。
费驰把铃铛给我的时候,我说:“放过她吧,让她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生活。”
他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从自己的包上解下一个一模一样的给我。
最后只叮嘱一句:“让她也挂上吧,好看,不挂挺可惜的。”
我说:“好。”
费驰:
选择这条纷繁复杂的路,每天都在认识和告别,注定了我身边是留不住人的。我苦笑一下,任由他们摆弄着我的头发和衣服。
他们问我《悬铃》写给谁,我笑着说只是向往中的爱情。
我都29岁了,向往爱情是我的权力。
然而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在向往什么,或者说怀念什么:她皱着脸坐在箱子上,她轻轻地写公式,她刘海湿漉漉的,她吃早饭的时候甜甜地笑,她在浴室里把《没那么简单》吼出好汉歌的调调。
挂起来的铃铛,悬铃,她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
她多半已经“工作、恋爱、结婚”,而我就好像在原地看着她慢慢地走远却动弹不得。
她给了我很多夏夜一样的感觉,模模糊糊又莫名地熨帖心神。
可我永远记得她在烧烤摊喝醉了哭的模样,我的心就像她说的那样“被揪住似的疼”。
那是我们靠得最近的时刻,如果那时候我走上去揽过她说“你不用追,我在这”,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是不是我就不用再靠一只猫当作借口去挽她的手臂了。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此情成追忆,当时惘然也好,清醒也罢,都没什么用处。
你有没有也觉得“悬铃”听起来跟“喜欢你”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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