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点一;
客观题和主观题
如果争论双方都是诚实的、以追求真理为目的人的话,那么不管在争论开始的时候双方分歧有多大,这个争论都会在有限步之内结束,双方终究会达成一致,不应该存在各自保留观点的结果。
主题是有关“认知”的认知。“客观事实”和“主观观点”的区别,重温一下这两个概念。
老张和老王,有如下一场争论 ——
老张:2197的立方根等于13。
老王:不对,2197的立方根等于14。
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这是一道“客观题”。2197的立方根是非常直截了当的,任何人拿个计算器算算都知道答案是13。数学是绝对客观的,这是无可争议的客观事实。
再看下一题 ——
老张:豆腐脑这种东西就应该是咸的。
老王:不对,咸豆腐脑怎么吃啊,甜豆腐脑才好吃。
那你还能判断谁对谁错吗?这是一道“主观题”。可能老张是北方人喜欢吃咸的,老王是南方人喜欢吃甜的。两人只是口味不同,根本没有绝对的对错。
那么如此说来,为主观题争论似乎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在主观题上应该尊重彼此的观点 —— 或者说,喜好。现在进入实战了。请听题 ——
老张:堕胎是完全符合道德的行为,应该合法。
老王:堕胎是不道德的,应该用法律禁止。
不在乎你对堕胎的观点,想问你的是,你说这是一道客观题呢,还是主观题?
这几道题来自卡耐基梅隆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几位心理学家和认知科学家。在《科学美国人》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有毒政治对话是否会改变我们对客观事实的看法》,介绍了自己的一项研究。文章第一作者是马修·费舍尔(Matthew Fisher)。
费舍尔等人的研究,给“客观和主观”这个问题带来一个新视角。
像前面这个关于堕胎的问题,有些人认为答案是明摆着的,要么就应该合法要么就应该不合法,这个题目是个客观题。有些人则认为到底应不应该允许堕胎这个问题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各人观点不同,是一道主观题。
这一道题把人就给分成了两类。一个是客观派,一个是主观派。费舍尔等人关心的是,这两派人的认知模式,跟他们的行为,有什么样的联系。
客观派的人思想比较封闭。
比如你认为堕胎应该合法,现在有一个人认为堕胎是非法的,那你愿不愿意跟这样的人当室友?客观派的人会说不愿意。何止是不能当室友,连坐在一起都有困难。一个人是客观派,房间里有个和他观点相反的人坐在他附近,研究者让这个客观派坐到那人身边去,结果这个客观派反而还故意坐的离那人更远一点。
这简直有点不共戴天的意思。所以一个人对知识的观点,会决定他的行为。不能容忍不同观点的人行为会更封闭。
这些特点心理学家们早就发现了。费舍尔他们搞的这个新研究,则是发现上面这个逻辑还可以反过来 — 不但认知决定行为,而且你的行为也可以改变你对知识的认识!
研究者们招募了一些受试者,事先测试了他们对堕胎的看法,然后故意把观点相反的凑成两两一对儿,让他们在网上聊天室里聊天。
对其中一半的聊天组,研究者给的指令是你们聊天是为了在争论中战胜对方。另一半聊天组收到的任务则是要从对方的观点中学到东西。
可以想象这两种争论局面非常不同。第一种的争论基本上是这样的 ——
老张:我认为女性完全有权决定如何对待她的胎儿。
老王:堕胎等同于杀人。
老张:我们国家规定堕胎是合法的,你既然在这个国家,就应该尊重国家的法律。
老王:你知不知道胎儿在21天的时候就有心跳了?
这个争论基本上是各说各话,等于根本就没有对话,只是各自阐明自己的立场。
而如果是为了从对方身上学到东西,双方至少是个对话的样子 ——
老张:为了保护女性,我们应该允许堕胎。
老王:可是你知不知道从第21天开始,小生命就有心跳了,堕胎等于杀人啊!
老张:对,我明白你的观点。但我认为这个小生命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毕竟还没有成熟,我们不应该为了一个不成熟的生命而牺牲女性的幸福。
而研究者想知道的是这种对话对受试者有没有什么改变。结果第二种,也就是这个学习型的对话,让参与者的认知发生了变化。
原来是客观派的,参加完这种对话之后,变得不再认为对堕胎的立场有客观真理了 — 至少不那么强烈了。哪怕他们不能完全接受对方的观点,也会觉得堕胎这个问题不再是非黑即白的了。
所以费舍尔等人的结论就是,不但我们的哲学观点会影响我们的行为,我们的行为也会影响我们的哲学观点。
那下次再和别人争论,我们是不是也应该采取一个向对方学习的态度呢?这几位研究者对此没有确切答案。以学习为目的去争论似乎是很好的,但是如果对方的观点明显反科学,难道你也要向他学习吗?
评论
对此有两个看法。第一个看法可能比较激进,就是,至少从理论上来说,任何问题要么就是客观题要么就是主观题,没有什么灰色地带。理想状态下争论的结果,要么就是发现双方争论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问题,要么双方就应该达成一致。
比如说豆腐脑这个主观题。我说豆腐脑应该是咸的,你说豆腐脑应该是甜的,其实咱们争论的根本就不是豆腐脑的问题,而是各自口味的问题。我说的是*我喜欢*咸豆腐脑,你说的是*你喜欢*甜豆腐脑,咱俩说的根本就是两回事儿,并不矛盾。主观题,就不应该形成争论。
那客观题呢?经济学家罗伯特·奥曼(Robert Auman)有个著名定理,他说如果争论双方都是诚实的、以追求真理为目的人的话,那么不管在争论开始的时候双方分歧有多大,这个争论都会在有限步之内结束,双方终究会达成一致,不应该存在各自保留观点的结果。
就以堕胎为例,如果老张和老王真把问题说明白了,这个争论就可以结束。两人应该各自说说为什么有那样的观点。如果最后争论焦点变成“胚胎到底算不算是真正的人”,那就是客观的科学问题 —— 科学问题应该科学解决。奥曼说的就是如果我们对已知的科学结论都承认,对科学分析的方法都认可,那最后只能达成一致。
如果焦点是法律到底应该尽可能保护一个胚胎,还是尽可能保护一名女性,那问题就变成了胚胎的生存权重要,还是它的母亲的幸福权重要,那就是价值观问题。价值观问题是主观题,就好像各人对豆腐脑的口味不同,那也没什么可争论的。
所以如果争论不欢而散,那就必定至少有一方是不诚实的。……但这只是理论。
第二点是,在实际操作上,哪怕你相信这个问题是个客观题,你也应该假装它处在客观和主观中间的灰色地带。
这么做对你的形象有利。如果一个人在和对方阵营的人争论的时候表现得是在向对方学习,这个人的形象就很好。旁观者会认为他有见识、老练、有说服力,会很喜欢他。
这么做还是智慧的表现。心理学家对“智慧”的一个定义,就是智识上的谦逊,就是能够考虑他人的观点。
这么做还能让你更有说服力。形象好,有智慧,谁都愿意听这样的人说话。
人之所以进化出大脑,主要并不是用来追求真理的 —— 更多的是为了说服别人。大脑是个说服力工具。但是,为了要说服对方,你反而要假装你并不是在试图说服对方,而是在向对方学习!
由此得到
认知决定行为,行为也能影响认知。不管实际上有没有“死理”,那些表现得不认死理的人,做事风格更开放,形象更好,更有说服力 —— 反过来说,如果你故意表现得不认死理,你可能真的会好好反思自己的认知。
知识点二:
怎样“调控”快乐
快乐总是……短暂的。哪怕是再愉快的事,如果没有变化,时间一长,你也会觉得没意思。我们总是在寻求新的刺激、更加耸人听闻的东西、不一样的乐趣。
哲学家和心理学家早就明白这一点。快乐总是短暂的,这是自然选择的设定。只有让你得不到长久的快乐,你才永远有动力去寻找快乐,你才能一直为了生存和传播基因而努力奋斗。
面对这个设定,佛学的办法是别太把快乐当回事儿:短暂的快乐那都是幻觉,活着是为了体验真实的世界。如果就是想多体验一点快乐,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就得研究一下快乐机制的底层原理。
西北大学神经生物学教授英迪拉·拉曼 (Indira M. Raman)在鹦鹉螺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不快乐是口感清洁剂》(Unhappiness Is a Palate-Cleanser:Why it’s impossible to always be happy),从脑神经科学的角度,说明了为什么快乐总是短暂的。
1.机制
研究人有不同的研究法。心理学家把人的大脑当成一个黑匣子,从外面推测人是怎么想的,总结一些宏观的规律。脑神经科学家是把这个黑匣子给打开,看看里面的结构,什么电信号、化学过程到底是怎么回事。心理学的规律不一定可靠,但是如果脑神经科学家能找到底层的机制,那这个规律就算是坐实了。
对神经科学家来说,大脑要做的就是三件事:接收信息、分析信息、采取行动。这三个步骤都是由神经元控制。拉曼这篇研究综述最出乎我意料的地方就是,限制快乐的,居然是发生在接收信息这一步。
所谓接收信息,就是要把外界的诸如声音、光、电、触觉这些物理信号变成大脑能理解的电讯号。这件事是由所谓“转导蛋白质”干的。转导蛋白质在接收到外界的物理信号之后,会形成一个“离子通道”,带电离子的运动形成电讯号,然后大脑神经元就接收这个电讯号。
关键就在于,离子通道对外界刺激的响应,并不是由外界刺激的强度所决定的 —— 而是由外界刺激强度的*改变*所决定的。
也就是说,哪怕这个刺激比较大,只要它一直存在,离子通道也会慢慢关闭。只有当刺激发生改变,比如突然间加强,或者从无到有,离子通道才会产生响应。
这就有点像青蛙。青蛙看不见不动的东西,只有当一个东西动起来了,青蛙才看见它。这当然是青蛙大脑的认知带宽实在有限,只能关注动的东西。人的视觉能力当然比青蛙强得多,但是这个底层原理差不多。离子通道响应的不是外部信号的强度本身,而是信号强度的*改变*。
比如厨房正在炒菜,一个人正好从外面回到家里,他一开门会闻到很强烈的味道 —— 但是炒菜的人因为一直都在厨房里,并不会觉得味道有多重。再比如游泳,你刚下水的时候感觉水特别凉,但是过一会儿你就不觉得凉了。还有冰箱,有些冰箱会发出嗡嗡的声音,但是如果习惯了,你就感觉不到这个声音了。
脑神经学家把这个过程叫做“适应(adaptation)”。从很明亮的室外走到房间里,你会觉得房间特别暗,但是呆一会儿之后你就什么都能看清了 —— 你的眼睛,适应了。
《三十六计》有一计“瞒天过海”,说的特别高级,叫“常见则不疑” —— 殊不知这其实是离子通道的作用啊。
眼睛不参与意识,意识是来自大脑对眼睛传递过来的电讯号的分析解读。那如此说来 —— 意味着在大脑还没有对事件做出判断的时候,你就已经产生偏见了,你已经对常见的东西不感兴趣了。换句话说,还没轮到大脑说快乐不快乐的时候,你已经不快乐了,因为离子通道根本没让它进来。
罗素有句名言叫“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 拉曼说这句话需要改变了。参差多态不仅仅是幸福的本源,参差多态是我们能感知到这个东西的前提!
2.制造快乐的两种方法
哪怕刺激一直很强,时间长了你也会对它适应。刚开始吸毒的时候人的反应都特别大,慢慢地,同样的剂量就不能让人满足了,你就必须得加大剂量才行。当然我们都没有过吸毒的体验,但是吃辣也是一样。第一次吃辣椒特别刺激,时间长了你就觉得辣椒放少了不行。
快乐是短暂的,不满足是长期的。这是一个无间道,你是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要不怎么佛陀说这是“苦”呢。
连低等生物都是这样。拉曼说有一种动物叫海兔 ——
你轻轻一碰它,它就有很大的反应。但是如果你一直不停地碰它,它就不敏感了。你就需要再加大力度,给它更强的刺激,它才会再反应。
老鼠也是这样。研究人员训练老鼠,让老鼠完成一些任务,就给它们食物作为奖励。一开始老鼠都是给吃的就干活,后来就发现一般的食物已经不能让老鼠努力工作了,得给好吃的食物才行。
但是研究者也做了一个任何人都能想到的变化。如果先把老鼠饿上一段时间,它还会不会挑食呢?不会。只要老鼠足够饿,它就愿意为任何食物而努力工作。
其实这个道理还是离子通道对刺激的变化做出的反应。从有食物到有更好吃的食物,这是一种变化。从不给食物到有食物,这也是一种变化。所以感受快乐的方法一共有两种 ——
1. 追求多样性。新奇的、不一样的刺激会让我们快乐。
2. 追求间隔性。间隔一段时间,哪怕是以前经历过的刺激,我们还是会感到快乐。
拉曼最后给的建议就是间隔。是,我们大部分时间是不快乐的,但也正因为有了中间这些不快乐,你才会感到快乐。正所谓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啊?
心理学家的研究方法没有脑神经学家这么高级,但是心理学家对此也有洞见。
3.调控快乐
快乐是短暂的,这个道理其实人人都知道。经济学家管这叫“边际效应递减”,心理学家也叫“适应(habituation)”,跟脑神经学家说的“adaptation”其实是一个意思。总而言之就是再好吃的东西一直吃,你也会觉得不好吃了。解决方法就是要么追求多样化,要么追求间隔。
有本书叫《撞上幸福》(Stumbling on Happiness),作者是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丹尼尔·吉尔伯特 (Daniel Gilbert),也提到了这一点。但是吉尔伯特有一个洞见。
吉尔伯特说,这两招你不要同时使用。不能间隔,你才需要考虑多样性。如果有时间间隔,就不需要再搞多样性了。
人们吃中餐一般都是几个人点一桌子菜交叉着吃,可是吃西餐通常都是每个人只吃自己点的一道菜,缺乏多样性,所以快乐更短暂。如果你昨天晚上在这个餐馆吃饭,今天晚上又来了这个餐馆,那哪怕这家餐馆只有一道菜是你喜欢的,你今天也应该换一道菜,来点多样性。
而吉尔伯特说,如果你是每个月才去一次这家餐馆,那你就应该每次都点最爱吃的那道菜。
这个建议和拉曼说的“不快乐是口感清洁剂”是一致的。这就是我们在这个物质极大丰富的现代社会保持快乐的最佳方法。
快乐在今天这个世界是廉价的。设计电子游戏的人非常明白怎么让人快乐,他们最主要的手段就是第一个方法 —— 多样性。游戏里会不断有新鲜的刺激,让你一直玩下去,乐此不疲。上网看微博、刷视频也是这样。这种电子化、工业化的刺激密集度比真实日常生活高太多了。没有人能抵抗这种快乐的吸引。
但是,这些娱乐项目有个本质的弱点。
设计者总是希望你一直留在他的产品里,所以他总是使用第一个制造快乐的方法。他负担不起第二个方法,也就是间隔。
所以在这个时代,间隔出来的快乐,更稀缺,所以更宝贵。
这就意味着我们应该更多地使用间隔的方法对快乐进行调控。比如说,再好吃的东西,也别一次吃太多;再好玩的游戏,也别无限制地玩。适可而止是为了长期的享受。而且这涉及到生活的主动权。被多样性吸引是“被”吸引。间隔,总是你主动。
而第一种方法也有高级的用法。这就是要追求比较“深”的东西。搞学问,学科的道理越深越好,你每进一步都有新的刺激。做事业,目标越远大越好,你才能一直有新的挑战。这就是为什么对有使命感的人来说工作才是最大的快乐。
所以快乐调控策略就是,浅的东西用间隔,而深的东西自带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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