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之恋 12. 血脉的河
正是那天,抱着浑身面团一样的女儿,我再一次想,那年我五岁,被皮鞭抽到肉裂,假如那些围着我们看起来狂躁的人,有一个是真的狂躁,那我岂不死无全尸?
对于一个孩子和老人,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么明白的道理,我以前竟然没想到!
那夜又听见心底被锁住的女孩在哭泣,她扶着墙站起来,她想开门出去走一走了。
女儿也五岁的时候,我带着她再一次站到了魔都的海边广场上。
魔都的风永远温润如春,又软又柔彷佛祖母说话的声音。我带女儿看海,看船,告诉她我小时候每天都听着那些船的汽笛声入梦。海关大楼的钟声也还是记忆里的样子,广场上一片祥和,没有当年战斗宣传队的演出,也没有那种与海关钟声违和的挥棒互相殴打的画面。
我和女儿一起数地上的石砖,一如当年我和我的祖母,从小黑屋放出来之后,她总要带我来这里数星星。
那时白天我们不敢出门,只有夜属于我们。而夜里最亮的只有那些反反复复数都数不清的星星。奶奶说,能数清星星的人最后都变成了星星。
带女儿来魔都之前,先去过石城的老院。有些年没回去了,路不认识,四周的房子也全变了样。
家长们跟着买新房的幺弟幺妹,搬了一次又一次家,连邻居都不知道他们现在确切住在哪里。
仔细想了老家的电话号码,找了公用电话拨过去,说是电话号码不存在。
正打算回老院转一圈就走人的时候,忽然看见,在老院那里建起的学校门口,有一个学校招生联系电话,多了一个数字,原来是号码升级了。
学校是中英双语小学,所以我一进收发室,几个人立即迎过来,以为我是来送孩子入学。
我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能借用一下电话吗?我想打个电话。
他们看我连电话都没有,便转身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只有一个年轻女孩看我带着孩子尴尬地站一边,说:我们电话不对外。你应该自己备一只手机。现在谁没有手机啊?
我说我刚从国外回来,这里变样了,找不到家了。
一个年纪略长的男人走过来,仔细看了一下我的脸,忽然热情似火地伸出手,说:我知道你是谁了!我是你的学弟。
学弟一边寒暄,一边准确地报出我的名字,还和他同事玩笑说,这位神姐姐是我们偶像,我们都是做她留下的范题和复习笔记考上大学的。神姐姐做题都是正着做一遍,再倒着推一遍。连咱们懂事长都说,这辈子女人里只佩服这个神姐姐。
我小声问过去:你们董事长哪一位?
学弟神秘地笑笑,我们董事长方圆百里闻名,我一说这个你就该知道了。
我说,哦,知道了。只是不用麻烦你们董事长了,我现在想给家里打电话。能用电话吗?
他说可以,你用我办公室的吧。
在学弟办公室,把记忆里的电话号码前面加了一位数后,果然通了。
接电话的是幺弟的新女友,说幺弟没在家,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幺弟的手机号码。
我说你可以告诉我幺弟的父母在哪里住吗?
那女孩嘲笑说,孩子搞出来没人认领了到处讹人怎么着啊?他父母退休后都回魔都老家了。你去魔都找吧!
最后还和我说了一句:你再打骚扰电话我们会报警。你的位置我已经纪录下来了。
孩子在学弟办公室外面和大人们一起玩,我低头在想下一步怎么办。
忽然学弟办公室的电话响了,学弟探头进来示意我接电话。
急忙拿起电话,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狗剩。
狗剩说:贵人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一片现在是我的地盘,大小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谢谢!我说:谢谢你没喊我别的外号,还挺给面子。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做董事长了,就是不一样了,说话也知道轻重好歹了。
狗剩在电话里笑:说吧,出什么大事了,你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了。
我说,没事啊,回来看父母。
狗剩说,你父母早搬魔都了,一退休就走了,你都不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现在正在北美到处找你,你却跑回去了。
我说你找我干啥?
狗剩说,你先说你什么事?我的事不急。我现在在北美考察,想让你带队看看,就是找不见你。你说你怎么回事吧?你如果有事我可以让下边人去办,在石城那一亩三分地,很多熟人,好办事。你看你一个人在外面,有事谁都帮不了你。
我说:没啥大事,我要找我父母和幺弟幺妹,还有所有亲戚。
他问:啥事,惊动这么些人?
不和你兜圈子,我需要他们帮我救女儿。我说,我需要知道他们的地址和联系电话。
他在电话里笑了:这还算个事?你在那里等着,我让他们先给你安排住的地方,你把销售处的手机先拿一部用,我把事安排好了马上给你电话。
然后他忽然问:咱孩子咋了?
我说:是我孩子!你别乱套近乎。
他说:孩子病了缺钱说话。我啥都缺,就不缺钱。
我告诉他:钱救不了我,我现在需要给孩子找能配对的骨髓。
他说:那我明白了。我马上让人把有用的信息都找出来,然后让他们立刻给你送过去。我看再顺便把他们的病史血检报告都找出来,让我的一个医生朋友给看看,他是二院这方面的专家,说了可能你也认识。
他报了名字。我说还是算了吧,你知道她住教委吧,别告诉女班头他们我回来了。她一知道就等于全都知道了。我现在没时间也没心情参加他们的同学聚会,还是等女儿病好了吧。
也行。他说,我很快回去,这会儿先托着人把能办的办了。不用急,中国人十几亿,找不出来配型的骨髓,我给你爬着回去。
好。有这句话今晚我可以多吃几碗干饭。我说。
很快,需要的材料都收集到一起。学弟抱了一堆给我送过来,有二级亲属的联系电话和体检血检报告,也有本市血库里所有最接近的配型骨髓档案,还有血液专家的建议。
原来在来之前,学弟按照狗剩的安排,先去见了血液专家。学弟把专家排出来的最近骨髓配型材料,从材料包里抽出来交给我,我一看竟然是我家男家长。
在魔都呢,不是?我有点手足无措地问学弟,你是说我必须去魔都?不是还有别的骨髓配型吗?不可以用吗?
学弟说:专家建议用亲属的骨髓成功希望较大。咱不是怕花钱,咱是怕孩子受了罪还不起作用不是吗?
送你去魔都的事情董事长都安排好了。尽快最好,早一天治好,少一天受罪。
我同意按他们的计划办。对学弟说:那就辛苦你陪着跑一趟了。这么多年没回来,变化太大,都不敢出门了。
学弟说:放心吧,应该的,就算没董事长这层关系,你有事我也不会不管。我考上师范,都是拜托你当年给我们留下一套复习资料解惑答疑。不然也没我今天。
学弟开车,把我们送到魔都,直接来到医院。
家长已经等在医院病室里,父亲躺在床上快等疯了,母亲按他躺着不许起来他不听,正在生气上火的时候,我们进屋了。
女儿知道阿爷是来救他的,也没人教她,她自己费力爬上病床,扑到阿爷怀里,不停地亲阿爷。用英语叫Grandpa,Grandma.
阿爷刚才还紧绷的脸,立刻春意盎然。笑意盈盈的把女儿搂紧怀里。
等医生进来把女儿抱到另一间病室的时候,我在父亲的床边跪了下来。
父亲拍拍我的手,又摸摸我的头发,闭着眼睛训话:以后不许断了联系。这孙女我喜欢,你要经常带她回来看我们。
我头埋在被单里哭泣。父亲继续训到,不许说英语。我要听她用中文叫我阿爷。
好!我说。
在门外等待手术的时候,我避开跟着我的所有人,躲到一个角落嚎啕大哭。好像心底积攒了几十年的比海水还要苦涩的泪水突然决堤、奔涌而出。它们和着血水沿着黑暗的牢狱,疯狂跳跃而出,一起不停地冲击阻挡它们的大门,听见了大门和围墙一起被冲垮的声音,然后一个被牢狱深锁狱地的女孩,缓缓站直身子,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她被满世界白得耀眼的光芒照得睁不开眼,尖叫着倒在地上.....
好像狗剩和黑眼睛一直都是我命里的一对黑白煞星。
那天狗剩在国外,被事物锁住了,只能电话遥控着安排手术事宜。
而我晕倒被送进病房,醒来眼前站着的是黑眼睛。
我当时不知道他也在同一家医院看病。以为只是凑巧。
看见他脸色苍白,我说我吓到你了?笑着从床上爬起来,我说:只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啦!
我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他说来看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得了白血病。
很严重吗?我问。
不好说。看治疗吧。他回答:可能短了几个月,长了几年。如果血型配对成功,能做骨髓移植,最多也有十年的。
我疑惑地看他:不是你?
他笑着说:怎么可能是我?我不是好好的。
我心下坦然:不是你就好。我刚才好像在梦里一样,怎么觉着我好像有一件很大的事情没有做。可我一时又具体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那件事情又好像与你有关。
黑眼睛突然想握我的手,但是又没有握。只是自己搓着双手。
忽然意识到,在我们之间,不知什么时候早已立起一道看不见的墙。一旦单独相处会感觉别扭,若身体有想触碰的感觉,立刻会觉着罪恶肮脏。
看见他挣扎了很久,终于放下两只扭到一起的手掌,不再打算拉我的手的时候,我也松了一口气。
黑眼睛自言自语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嗯,不是,我其实是有一件事情我做错了,其实也不能说是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
第一次见一个知名学者,如此思维混乱地说话,很好笑。
他换了话题,问我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出现在这里。我简述一下经过。没想到他竟然特别吃惊地问,是狗剩安排你手术的?难怪这么快。这个医院患者全国最多,排期最长。
那现在你们可以尽快回北美了。他问。
我欣慰道:是!
他问:狗剩现在也在北美?
我说:是,他电话里说是。
他仿佛很放松,又仿佛有点不开心。
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的。
我说:你也好好的。
那几天好像是我俩今生接触最多的几天。他和我一起去病房看望孩子,孩子软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时,有一瞬间他泪眼婆娑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微笑朝他点头,表示我懂。
他也去看望我家长,好像少年一样紧张。母亲很冷淡,倒是父亲和他聊了很多学术界的问题。母亲给他倒了杯半热的茶,把茶杯重重地砸在他旁边的桌上。他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我双手抱胸,点头一笑,他也点了一下头,笑了一下,继续和父亲聊天。
那次离开的时候,他开车送我和孩子去机场。我坐在他车后,从背后望着他。想起了了那个开满紫色藤萝花串儿的小院,那棵长满艳红诱人果实的构树,那些遥远动人的琴声,还有那最初的、让我落泪的、充满无尽含义和爱意的眼睛......
他也不时从车镜里看我一眼,他的眼睛依然像星空一样迷人。过去的那些年,这双眼睛一直都是我脚前的灯,我每一步其实都走在因他而编织的梦幻情景里。即便有可能梦幻情景里的人不是他,但也一定会是他的化身,或者是他的魂,至少也是他的影子。
在机场分手时,他把写了他自己电话号码的字条塞给我。把孩子放到行李车上交给我。我推着车边走边回头,一直到电梯边,再次回头看向他。
他把手放在耳边,对我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姿势。这次我含义深长地给了他一个最后的微笑。
转身的时候,我把写着他电话号码的字条扔进电梯旁的垃圾桶。我不知道他会和我的女儿一起,因为同一个因由,去往同一个我此生再不能相见的地方。那时我以为女儿做了骨髓移植,很快会好起来,很快会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在大路上行走。我离乡八千里,不为和过去藕断丝连,却为和过去一刀两断,我准备好去迎接一个新开始,我想要和别人一样的普通平凡的幸福。
机场电梯缓缓上升,感觉自己仿佛正在站上山顶。再回头看,往昔俱是风景。曾今的坎坷沟壑,都已消失不见,唯有美好留存。
烟花易逝,但是爱恋永在。
只是我不知,此一别竟是我们的永别。
烟花之恋 12. 血脉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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