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很少见到正贵叔,每次回家他慢踱着步子,榜样在田埂间牵着一两头白羊,“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只有他牵时才有这样的意境,他的敦实像镶嵌在大地上一样,渐渐黄昏的微光被一点点吸尽,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着,光阴被他装进了口袋。
他跟随木制渔船,长期在外,鲜少回家,在我看来,他的回来是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他喜欢给我们带来外面的见闻,在乡村的日子,日复一日,暮鼓晨钟下的熙熙攘攘,在船上的生活于他也是十年如一日,我们的时间相撞,竟无端互相生出几分羡意,各自的时间都被无限兀自延长。
喜欢听他讲船舱里发生的事情,他随行的船队中,有个很厉害的舵手,脾气火爆,专门管理后梢,扬风帆,垃帆索,放缆绳,权衡水势宽窄,避石,看恶浪,指挥泊岸等,这些工序的细枝末节,他总是轻描淡写,寥寥几句,不多提,可能自己也觉得老无生趣,没有经历的事情跟我们说起来味道淡很多,不提也罢。
他们开的是老式过渡船,有时候需要用桐油石灰膏缝缝补补。出现漏水的现象是家常便饭。经常遇到引起大浪的船只,需要立刻调转船头去吃浪,不然容易翻船,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涨大水的时候,船开到半江突然死火,可能被游到下游没影了,上行无风吹时,得负着纤板,拖一段竹缆,在碎石见底的河岸边拉船,匍然前进。走船箭步如飞时候,还得悠着性子,在船头迎风,随时查看有无风暴。
无常即是日常。
在浅滩或者风浪不大的时候,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在船上看着茫茫的水天一色,船舱内传来打牌的声音,在甲板上从船头踱到船尾,好像这样时间也会被拖着走,更往前一步。
满江的橹歌,纷至沓来,轻缓不同,随着风的大小起伏断断续续,竖直了耳朵听得一点碎韵。
早上,睡眼惺忪,天空的星辰没有完全消尽,甲板上微留一点水汽的味道,江边的鸣笛声开始间或不断,呼出来的空气都是甜甜的,甲板上昨天散落一地的渔网的腥味变得湿润,有一丝鲜活,摇摇晃晃被风吹皱,远处的灯塔渐渐留下明朗的轮廓,朝阳开始一点点照进来,甲板渐露灰涩的本色,一天的精神气在此铺展开,晒帆晾网,码头上的房子映衬在翠绿水色中。
他擅长修船,工序是用竹棍捞起一丝油灰,缓缓嵌进一艘木船侧面的缝隙里,随后将麻丝和着油灰将缝隙填平,再用凿子反复敲打。
“怎么样才算是补好这个缝呢?”
“就是凿子头上感觉有点紧就差不多了,说不出道不明,就是一种感觉,有一教就会的,也有怎么都做不好的,其实这也是一种缘分,一种悟性。”
一把刨子、一把斧头、一把锯子、一个凿子、一些麻丝、一点油灰……说起它们,正贵如数家珍。
在枯燥的打捞生活中,对于他最美无非劳作一天,夕阳渐入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这时候的风带着入夜的凉,吹到身上特别熨帖,船上的船员吵闹声,问讯声,炒菜这类声音特别家常,散发出一抹抹烟气,呜咽的汽鸣声,微震到江面,点点星灯仿佛被划开了一道道明艳艳的口子,激起阵阵水波,往远处荡开去,吃完晚饭,坐在甲板上吹吹风,世界安静的只有远方孤星作伴,一切的吵闹更显静谧。
夜晚斑驳而迷离,隔着一层朦胧的雾,他乡的夜晚宛若面带头纱的妙龄少女,亲切又迷离稀疏。
虽然这样的景色不断出现在他的船员生涯中,但是他说每一天对于他都是不一样的,人要多给自己找乐子,比起泊岸后船友去附近村庄玩乐,他更喜欢敲敲打打,每天琢磨一点。
曾经巴掌大的甲板上,从头到尾是二十多步,从尾到头也是二十步,复杂的帆索,和谐地摇晃,在他心里始终保持健稳的节奏,他喜欢躺在平台或者俯身观望,旁人的东奔西走,来来回回,都尽收眼底,这样的生活自得其乐,安静,坦然。
正贵叔酒槽鼻子仿佛经历了整个江水的浸泡被慢慢撑开,在他摊开的松木紧糙的双手放佛铁锤般沉重,他满面风霜的脸,被风吹的一脸褶皱,岁月无处遁形。
他年轻时候爱过一个姑娘,但不知何故最终没有在一起,也再没跟人讲起。
现在木式渔船渐渐没有了,他也步入花甲之年,离开渔船,在前屋后院种了一堆菜,一年四季绿意盎然。
我们每个人,都曾这么认真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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