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就是一个瞬间的永恒。 在照片中，花有百日红，人有千日好，一切美好时光都会被定格，见照如晤，如同时光倒流。犹如镜中对照回望，清晰如昨。每一张老照片都是一个时空的流转，是一个家族最珍贵的纪念。
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那年，我爸从震后的家中，把被大雨浸泡的的相薄拿出来，晒了整整一房顶。一泡一晒，照片尽毁。只在别处夹藏的几张照片中，以及后来在老家找回的旧照中，找回了半个世纪前属于他们的记忆空间，重现了那些呼之欲出的过往，显影了他们曾经惊艳了岁月的风华正茂。
结婚照上，我妈目光柔和，和老爸的合影侧身而坐，交叠的双肩，脸庞的角度高度契合，像极了爱情。面对一帧老照片，凝视如此年轻的爸爸妈妈，如同跨越时空与他们相望，我爸年轻时候眼神明亮，灵气逼人，他的英俊帅气，没有因为隔着时间的烟尘，令人在审美上有任何偏差，依旧帅的醒目，毫不过时。
也许因为长得好看，我爸格外喜欢照相，拍了很多照片，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在北京西直门外宏中照相馆，用了一整天时间，拍了一张特殊的特效照片，有一个专门的理发师负责理发做造型，从早晨开始边拍摄边变换发型，从长发的分头，到短分，寸头，最后理成了短发。傍晚的光头，换上不同的衣服，合坐在一张桌子旁，六个不同形象的自己，合成了一张照片，还有一张是他在北海岸边嘴里衔着柳叶，目光凝视远方，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照片，可惜没能留下来。
那是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原本远隔千山万水，却被注定的缘分牵引着，来到当时渤海之滨的盐碱摊上一个新开发的的农场，共赴心灵之约。
我爸出生在河北武强的小村落，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小眼睛扁塌的鼻子，他几个弟弟妹妹就是这样毫不走样地复制了祖先的基因，唯独我爸作为家中长子，却生得明目皓齿的好样貌。
他从小精力充沛机敏过人，飞檐走壁捉鸟，登高爬树摘枣，在田垄上和伙伴们嬉戏奔跑，下河里游泳摸鱼，和伙伴们一起欢快的奔跑在乡野，恣意挥霍大把的快活时光。
被荷尔蒙冲撞着的少年时代，他喜欢打架斗狠到处招惹是非，一刻也没让我爷爷奶奶省心过。他的心思都在玩儿上，奔放如一匹无拘无束的小马驹，喜欢自由自在，唯独不愿杠上家伙什儿去庄稼地里的活。平时是断然捉不到他的，奶奶只有趁吃饭的功夫数落他，他哪里肯服气呢？但是并不还嘴，张家虽然身居乡野，但是宗祠族谱家法一样不少，顶嘴是要挨板子的。于是虎着脸，鼻子里呼呼喘着粗气，端着粗瓷碗大踏步冲到外面去吃，踩的脚下“咚咚”响——随便说去，反正俺不听。
粗瓷大碗里盛的是撒了豌豆卤或是麻酱的面条，有时是高粱米饭，上面摆了奶奶蒸的精肉做的虎皮羹，生气归生气，饭是要吃的，在屋外三下五下吃完，也不回去再盛，直接“嗖”的一声扔上房顶，为的不回屋里听唠叨。转眼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过几日家里的碗明显不够用了，奶奶就颠着缠过的三寸金莲，踩梯子上去，那些碗都几乎等距着排在房顶，竟一个不曾碎掉，想来扔这些碗，手又要准，还要记得上次扔碗的地方。奶奶也是哭笑不得，摇着头抱一沓碗顺着梯子爬下来，一点没有办法。
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我爷爷用五大袋子玉米，在家的附近，一条街的斜对角，为我爸换了一处宅院，留待日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我爸才不在乎庭院呢，他只心疼那些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玉米，为了这个和爷爷一直赌气，被爷爷骂了一顿。
那时候他经常和小伙伴聚在一起扑克游胡，虽然不赌钱，但是每次都有恒大香烟作赌注，那时候烟卷是稀罕物，赢了整整五盒烟藏在柜里。这些宝贝后来终于被我奶奶发现了，奶奶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把烟填在灶塘里。
一向节俭的母亲宁可烧掉也不肯拿烟去卖钱，我爸不解而恼怒。他愤然离家出走，一个人跑到了北京，去投奔他的大伯。但是我奶奶的话，却烙在心里：“俺不差这几个钱，赚钱要走正路，赌输赢来的钱，俺不稀待”！——母亲对赌博憎恶的态度让我爸此后再没有碰过赌桌。
北京之行，仿佛是一次命中注定的远行，也很难说，不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出走，从此故乡成了远方，天高地远，风沙拂面，雨雪披肩。记忆间的寻常人家，炊烟袅袅处成天涯。故乡远，游子难归家，因为那时候交通并不发达，回趟家要坐一天的汽车和火车。
他的大伯我大爷爷，又冷又倔。早年结过一次婚，娶了个有洁癖的女子，口齿略有不清，两人彼此嫌弃着过了几年，最后大伯把哑巴打跑了，自己只身来到北京做泥瓦匠。此后终生没有再娶。他除了古怪乖张，倒也生的面皮白净，体型伟岸，也许对别人对自己要求都很高，不肯屈就，成了是个感情世界里的洪七公，追求完美，孤独一生。
几年后，我爸跟随大伯辗转又到了天津，一个火爆一个怪癖，这爷俩的矛盾始终不断。 最激烈的一次，我爸离开大伯，投奔在柏各庄农垦区的一个远房表兄。
这是渤海湾的一片盐碱滩，农垦区农场刚刚开启它的新时代，父亲最早在五农场，没有宿舍住在地窨里，那时候一片光秃秃的盐碱滩，绿植是稀稀落落地的丛柏，风沙漫天黄土满地，清晨起床，满嘴的沙子。饭里也尽是黄沙，好在农村的孩子能吃苦，只要是新奇的环境都能吸引他。
来到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除了乡野村夫，当然也有世外高人，他告诉那时候会有北京下放劳动的高级知识分子来农场改造，有一个北京外国语学院的高材生，沉默而内秀。领导开会的功夫儿，能用用速记在一张火柴盒上，记录了整个的会议内容。
还有一个满腹经纶的秀才，出口成章，因为路线问题来到农场下放劳动，本来就怀才不遇，在接到女朋友的绝交信后，寻了短见。这些有知识有才华的人让我爸想起对离开家乡时，爷爷对他说的话：学一门手艺，学精学透，就如同袖里囤金，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出来为自己所用。那些阅尽城市繁华的人们，总想着逃离这片萧索的土地，但是更多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成了农场职工，我爸接着考工到了农场总部，成了机械制造产业工人，用心钻研技术，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期许。
垦区建设如火如荼，新的单位、工厂不断建立，新工人新成员新鲜的血液，汇聚到这里。此时我姥姥姥爷也拖家带口从东北来到这里定居。
医院招了一批年轻的女护士，我妈妈由此被招进医院工作。我爸和小伙伴们白天上班，学技术干活。下了班，就借口打兵乓球，三天两头往医院里跑，女护士个个清纯美貌，一来二去就挑了一个模样最周正的张姓姑娘恋上了。
那个年代的美女，不艳不妖。爱时髦爱打扮，穿着栽毛领子大衣，锃亮的皮鞋，他们想必当时也是很惹眼很风光的一对。只是这位姑娘爱干净爱漂亮，数九寒冬也要洗澡，落下了风湿性心脏病的毛病，不到四十就撒手人寰，此是后话。
俊男美女佳偶天成，他们举行了定亲仪式，那时候俗称“吃饺子”。眼看水到渠成，婚期渐近，别人一句不经意的话，让我爸犹豫了——这个姑娘那么好穿戴，可伺候不起。将来过日子可攒不下钱，你俩赚的钱都不够她买衣服皮鞋的……
嫁错郎君毁一生，娶错媳妇毁三代。老爸是农村家庭走出来的孩子，老家的父母起早贪黑农耕苦作，养着弟弟妹妹一大家子，自己在外面工作了，即使结了婚也终究要顾家的，大部分收入还要要寄回老家去，想到自己农村的家和眼前洋洋气气的女朋友，老爸断然与这位娇艳夺目浓郁的红玫瑰分手了，在护士堆里挑了一朵宁静、踏实的白玫瑰结了婚，就是我妈。
婚后我妈考上了医生，想进医学院进修，却怀抱刚满月的大女儿去不了，看着人家都坐上了车走了，满是幻灭
我爸婚后就不去打乒乓球了，迷上鸟枪，那时候总场周边到处是盐碱滩涂，大雁野鸭子成群结队，草丛里经常有野兔、獾狸出没，猎友们一起自制猎枪、子弹，钻研围猎技巧，早出晚归的实战，可比打CS反恐精英刺激多了。
他满心思就是玩，我妈带着一群孩子家务忙的晕头转向，生病了都指望不上，有一天发烧自己在家输液，连个换药的都没有，我妈不会打架，只会一只手插着针头，一只手高举吊瓶，李铁梅高举红灯一样，处理，除了，出了门把我爸堵在麻将桌上，无声的抗议。我爸自知理亏，乖乖地回去。
有一次，我妈忙着手里的活，二姐刚四五岁，看到大孩子们穿松紧带裤，觉得自己的背带裤显的太幼稚，不够酷帅，就在我妈一边要剪刀，要针线，自己动手改了，等我妈反应过来，裤子已经变围裙了。这样的日子让我妈一度很抓狂。
那时候两口子收入低，快春节了，年货还没着落。正发愁呢，我爸兴冲冲买回了香烟和茶叶，他认为有茶有烟才有新年气氛，柴米油盐不值得挂心。我妈不吭声，把他新买的茶叶、香烟在她看来的一堆没用的东西一股脑泡在水盆里。我爸立刻冲到跟前想给她点颜色，被我妈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落荒而逃。
从来给他们测婚姻相配，都是说幸福美满，百年好合的一对，其实他们的文争武斗从未停息。我妈依然劳作不惜，我爸依然吃喝玩乐。我爸后来被我妈养成了是她体重整一倍的大胖子，家里的沙发总能被他坐出一个大坑。他进家第一句话就是：你妈呢？日复一日滴水穿石般的付出，让我爸对她的依赖也与日俱增。如果碰巧有事出门，妈妈断不敢做二天的行程，当天必反，如果非得两日，就在晚上撒谎说没坐上车。不然我爸会崩溃。
红玫瑰后来结婚生了一对龙凤胎。我的大姐已经是遍地跑玩的小姑娘的时候，张阿姨也成了家，带着我姐去她家里玩，她把白面馒头掰开，中间夹上白糖，递到小女孩的手上，她一定会在这个酷似父亲的小姑娘脸上，看到了父亲的模样，不知道那时候已经和别人结婚的她，是否会忘记过去，原谅一个人是容易的，忘掉一段感情的伤应该没那么简单。
张阿姨最后得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年纪轻轻断送在这病上，真的是红颜薄命。
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我妈没有成为我爸的饭粘子。而是他的白月光，这个当年千挑万选的的女孩，乳名唤作“金婷”，姓“温”，温暖的温，照耀了他最长的天涯。
那个红玫瑰是不是朱砂痣，只有我爸自己知道吧，他后来执意把我们姐妹前两个字都唤作 “张玉……”——那个阿姨名叫“张玉珍”。
都说女儿是前世的情人，这样一来，她就是我爸永远的情人了 。.
母亲虽然是白玫瑰，却没成为饭粘子，而是长成了一株木棉，像舒婷的诗作《致橡树》中那棵，和橡树爱人比肩而立的木棉花。后来从护士进修当了医生，考取主治医生的职称，
我爸虽然脾气暴躁，爱吵架生气，但是不破坏物品。而且心灵手巧，家里的铲子钢勺，自行车，收音机，都是他亲手制作的。后来，我妈妈对我讲，这些我我爸亲手制作做的铁床、锅铲等生活器物，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给我妈了极大的安全感。
还有更夸张的，我上小学的那年，我爸自己买电机买配件，做了两个小型拖拉机，竟然都是被他自己加满了油，开了一千四百多里地，赶了一整天的路程，送给了老家的弟弟。
现在想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农用拖拉机可都是敞篷车啊，何其拉风！一路绝尘在国道疾驰，若是现在，连高速都上不去啊。
我爸下决心娶我妈，是以为她老实隐忍，好摆布。我妈后来成了他的厨师、保姆、闹钟、保健医生、心理咨询师…但是天长日久的呵护，依赖，也助长了他骄气日盛。所有的家务都是我妈的，他坐在沙发上指手画脚，坐的那一块已经深深地凹下去了。
面对对忙里忙外的妈妈，他各种挑剔和嫌弃。嫌她做饭不好吃，嫌她碗没洗干净，嫌她把东西放在他找不到的地方……我爸在家就像个差评师，觉得自己劳苦功高。 他完全看不到妈妈的任何付出，毫无感念之情。
很多次我向好友抱怨我爸在家里作威作福，任他有一次把我爸年轻时候的照片给一位朋友看，直到有一天，我把老爸年轻时候的照片给她看，朋友对我老爸的颜值赞叹不已，慨叹道：不怪你妈对你爸那么逆来顺受，人家长的好，你妈是喜欢人家啊。啥也别说啦，。
是的，爱情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想，理想的父亲应该是 博学儒雅，睿智风趣，最好喜欢琴棋书画，红木玉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闲时养花种草，别像这样，地雷一样随时引爆，暴风骤雨说来就来，为了打场架，故意找茬，抱怨挑剔爱生气，满满的负能量。
我和他一样爱漂亮，一样追求漂亮的不渝之心。对一切美好毫无抵御能力如他一样心思敏捷，如他一样多愁善感，如他一样生来聪明过人，方法却简单粗暴。情绪忽高忽低，性情捉摸不定。外表不冷漠。内心更狂热。——我不想像他，可我还是像他。
《父性》一书中写道，尽管我们意识上对暴君般的父亲有百般不满，与温和近乎软弱的男性相比，很多人感情上还是更容易被强势的，甚至是蛮不讲理的男性所吸引。
的确是这样，我们姐妹已经不再怀恨那些父亲的拳脚了，或许责打还有极大的帮助和正面意义。这些带着感情的暴力是伴随我们成长的，并不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应该接纳它们，并要感谢它们让我们越来越坚强，体验更多生命的无限精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