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平王三十一年夏,位于楚国最南端的临天城里正经历一场大难。
昨日,暴雨如注,彻夜不停。
寅时,早起做包子的杜阿婆正拿着水桶去河边挑水,才踏出门几步,便看到城外有滔滔大水漫过青习河上的丁步小桥,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吼叫着向临天城涌来,而那青习河的堤坝眼看着也要支撑不住了。
虽说活了大半辈子了,但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大水。
眼下赶紧丢了水桶和扁担,哆哆嗦嗦地回房叫儿子和儿媳妇起来。
到底是年轻人,杜家小子看了,马上催着媳妇简单收拾些东西带着母亲去天时山上躲起来。
然后拿出家中的锣,大力朝四周敲着喊着,
“水灾来了,水灾来了,快起来,逃命啊~”。
“别睡了,大水来了啊~”。
也亏得杜家小子的奔走相告,堤坝被冲毁的那一刻,城中两千人已全部撤离到天时山上。
待他们从山上往下一看,整个城,已成水国。
平地水深好几尺,庄稼和房子全都淹没了。
本想着大水不过几日便会退去。
然而三天过去了,水迟迟不退。
为了解决问题,临天城的县尹派人去丹阳向楚王求助,希望能得到一笔赈灾银子和精通水利的工匠,疏通城外青习河与一路顺着丹阳流下的中心河之间的渠道,让城中的水都能排出去。
然而,还未等到工匠的到来和赈灾银两的下发,逃进山里的百姓们在感慨大难不死的万幸后,开始抱怨山上环境困苦,耐不住性子等待王的救助,想起了土法子。
有老人说,这是龙王怒了。
要献祭一名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给龙王,方可退去这水患。
众人听后,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倒不是质疑这法子是否有效,而是纷纷想着,哪家的姑娘是纯阴之体。
县尹王盛历也在旁边听着,看了看山下城中的水,皱紧眉头,
“临天城与丹阳相距甚远,大家逃离时带的食物都快吃完了,要等王城的救助怕是我等都会饿死,这水也与别的不同,三日不退,莫非真是龙王怒了……”
他正想着呢,被城中一霸张庆的声音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小时候我娘在家提起过,城东林家的大小姐林玉儿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她当时还说这姑娘生的日子真奇怪呢。”
“真的吗?那快去找城东林家如今在山上何处,必要找到那林玉儿出来。”
“是呀,是呀,这龙王怒火可得都靠她了啊!”
“分头问问,快走……”
众人听完张庆的话,一哄地应和着,分头找起林家落脚处。
第五日,大水仍未退去。
张庆带着人在天时山的南部找到了林玉儿,当时她正和弟弟一起煮着从家中带来的最后一点粮食。
张庆指着林玉儿说:“喏,她,她就是林玉儿,快绑起来,可别让她跑了!”
“你们,你们做什么?我可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为何绑我?”,玉儿一边挣扎一边朝弟弟喊着,“小安,小安,别怕,赶紧去洞里找父亲和母……”
林老爷子一听大女儿被张庆带走了,这可得了!
赶紧带着夫人,让小安带路朝玉儿离开的方向赶去。
追了许久,瞧见前方一堆人围着,人群中时不时还传来玉儿的名字,便奋力从中挤进去看。
这一看,吓得不轻。
玉儿的嘴角流着血,脖子处还有勒痕,头发散乱的低着头,大抵是昏迷了。
她手脚都被绑在一个刚完工不久的木筏的桩子上,上面用来扣紧的麻绳都是新捆的。
林夫人看着自家闺女这副模样,当下就红了眼,“你…你们…你们这些混账,都在做些什么,为何如此待我闺女?”,边说边扑向玉儿,试图解开绳子,“我可怜的玉儿啊……”
林老爷子看到这幅场景,怒发冲冠,但仍克制着,看到木筏旁站着的县尹,咬着牙问道:“王大人,这是何意?”
“咳咳……”王盛历暗下眼眸,走出来,“大水迟迟不退,王城的救助迟迟未到,老人们都说龙王怒了,须得献祭一名纯阴体之女,恰巧你这女儿……”
“大人…糊涂啊…这等法子,不,这都算不上法子,这可是人命啊!”林老爷子直跺脚说着。
“林家主,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家的吃食都快耗尽,这山上虫兽也危险,不解决这水患,怕是丢的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了,我们也不想送大小姐去,我们保证等她散了这龙王的怒气,日后定当为她念经祈福……”有个阿婆出来用衣袖一边抚泪一边强调着。
“是啊,是啊!”众人附和道。
林家主朝着众人望去,他们尽是急切求生的眼神,丝毫未有一丝怜悯之心,仿佛玉儿本就应该送出去才对。
心下更是失望,想他林家一直从善施粥,未做过什么伤民之事,今日竟是落到这个地步。
转头看着昏迷的玉儿,心中仍是不放弃,试图再说些什么。
却感到后颈一疼,闷哼了一声,失去意识。
而林夫人和林安也被王盛历的人劈倒在地。
“将固定锚松开,开始祭祀之礼吧……”
没了人阻碍,众人催着施行祭祀的老人。
这时,林玉儿正巧醒过来,看着父母亲和弟弟被县尹的侍卫们扛走,不停地挣扎着试图脱离木桩的束缚,想说些什么,却因嘴里塞满的布只发出带着哭腔的嗯唔声。
这种无力感让她一下子放垮了身子,只得默默流着泪,抬着头狠狠地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像是要把他们的容貌都刻进灵魂似的。
尤其是那个口口声声公正为民的县尹王盛历。
三年后,临天城依旧还是从前欣欣向荣的模样。
这一日,县尹王盛历的府墙上都挂着红帘,贴着大红的囍字,府中四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客栈里街上也都到处讨论着。
“真是奇怪,县尹府的大公子这身份怎会娶位从村里出来的姑娘…”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啊,这黎心儿美的跟仙女儿似的,是大公子前些日子外出游玩在青习河边撞见的。这一见就着了魔,嚷着王大人,说非黎心儿不娶。这不,今日这礼就办了”。
“嗯,听说王大人也高兴呢,不仅请了亲戚朋友,还把三年前那场水患中活下来的所有百姓都请了去,说是感谢他们当年救了落水的大公子。可惜咱们没这福气咯,不能去那府上热闹热闹。”
午时,三拜已落,新娘子独自一人戴着盖头在房中静坐。
听着门外饭桌上人们相互敬酒的开怀大笑,黎心儿的手不禁攥紧了膝上的喜服,眼前也闪过一些往事来。
“咳…咳…”
“心儿姑娘,你感觉怎么样,可有好些?”男子拍拍林玉儿的背,助她将腹中的水咳出。
林玉儿看着眼前这大汉有些出神,“这汉子估计就是黎心儿说的,她邻居家的傻大个吧。”
此时已是林玉儿死后的第二个年头。
当年被献祭后,林玉儿发现自己的灵魂意外的被锁在了青习河中,无法轮回转世。
就这样,一直到今日早晨,天还未亮,她听到一位姑娘在青习河边哭泣,便好奇的游到岸边,在水面下问她。
起初以为会吓到她,没想到她眼里尽是悲伤的说什么可以把命给自己,反正她黎心儿也在这世上无所求。
后来两人便聊起来,黎心儿开始了解到,原来两年前的水患还有献祭这等子事。
而且当年龙王也并未显灵,在林玉儿离去后天又下起了暴雨。
这一下,临天城的水位再次上升,导致天时山南部发生山体滑坡。
那时昏迷的玉儿父母和弟弟因无人帮助逃离,都和一些来不及反应的人滚下了山,沉入水中,失去了最后的气息。
直至第十日,城中的人都饿得几近晕厥时,楚王派来的工匠才到达临天城。
是那些工匠耗尽所有气力,改好了沟渠,大水这才退去。
许是听完后,感受到了林玉儿心中的恨,黎心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身体给了玉儿。
随后,径直走往阴间的入口,头也不未回。
栅栏围起来的院子边,长满了各样的小野花。
一袭明黄淡雅长裙,墨发侧披如瀑,素颜清雅的面庞扬着笑脸,拉着刚从山上砍柴归来的汉子,看地上由树枝勾写的词句。
“赵大哥,今日这句你可得记住了。来,我写给你看。”
汉子赶紧放下背篓,挠挠头,呵呵咧嘴傻笑了一下,“心儿,你也知道,我这大老粗哪里懂得这诗词,若不是你教我认字,我怕是连自个儿的名字都识不得。”
“赵大哥,嘻嘻,我不管,你跟我一起念来听听试试。”
“中心藏之…”
少女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耳边,赵也跟着念着,
“中心藏之”
“何日忘之…”
“何日忘之”
……
房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敲断了回忆的齿轮。
不知不觉间,泪水早已花了妆。
黎心儿回过神后用手被擦了擦,然后站起身,掀下了盖头。
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桌子旁,拿起酒壶,斟出一杯酒,双手托起,朝东方鞠了一躬,然后将其洒向地面。
东周平王三十四年秋,临天城格外的冷,寒露才过竟飘起了雪。
这一年,县尹府办着花烛之喜的礼,迎接美丽的新娘子。
同年同日,县尹府上下,包含请来的亲戚友人和百姓,五百人,无一生还,永远的将生命留给了那红绸围院中的酒里。
而青习河岸,有位身着布衣,背着竹篓的樵夫,远远的望着河对岸那华丽的府邸,看着那传来的闪烁红光,似是听到丝竹声声。
不禁深深叹下一口气,摇了摇脑袋,小声道,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也罢也罢,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诗经·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广》是一首江汉间的樵夫曲。讲的是这个樵夫热切地追求汉上游女,最后只能江汉遥隔,可望而不可求的故事。
前些日子意外读到它,便十分喜爱,一下子就想到这个故事来。
根据诗经出现的时间线,将故事定在了有汉水江水的东周楚国之地之时。
不过,这个故事并不能作为解析《汉广》的依据噢,仅是小贼读诗后的虚构!
爱情只是辅助,故事主要还是想表达,
迷信的危害以及人性在面临死亡时只顾自我的丑陋。
其中,故事里出现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取自《诗经·隰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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