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独角戏版《雅各比和雷弹头》是三周前的事,其实早就该说点啥了,不过拖延症这次有个最好的借口:个人心目中的原作者列文和重新演绎者王子川有个共同点,或者说起码在之前的个人体验时有个共同的感觉——俩人都很fen,却是愤而不怒,奋而不进,带着自己心中敏于常人的反应、感觉和激情,却像医学院里的病理大夫那样耐心而无限趋近无情感偏向地对着自己面前的培养皿下慢工。于是fen到他们手里,也就成了fun。正如食材过硬工艺到位的爆肚,凉透了也应该是块块脆嫩的,让这出戏在自己脑海里凉透了还能有回味,有没有瑕疵另说,至少是立住了。
近年托两国关系良好的福,以色列戏剧以每年至少一部的频率和密度来华,给不少人留下了“以色列出品、必是精品”的印象。当然,单论其工作作风就足以让中国同行肃然起敬,但这一印象多多少少和大片引进时代以前上译厂的巨大口碑如出一辙:越陌生的事物,又能用自己熟悉的路径和自己扯上关系,人就越感兴趣;如果卖相不错、路径又亲切,那好感则加倍。发生在另一个令人向往又陌生的“宇宙中心”的故事,却说着最熟悉的中国市井话,做事方式也超级对脾气,就连暴露出的人性根子都似乎是邻家二哥……
具体到这出戏,表面上、当然事实也没毛病——一是跨文化大拿黄纪苏“不玩稀的”的神翻译居功至伟,二来王子川某种程度上是列文的“转世灵童”,俩人都生长在该国首都下里巴人聚集、市井文化深厚的城南,丧少年却被偶然邂逅的戏剧艺术拯救,本来一身的精神气质负资产也在正规学术训练捅破窗户纸后迅速转正。其实也是两国两种文化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和一心脱亚入欧的土耳其不同,以色列因为政治原因大部分时候厕身欧洲大家庭,却始终认定自己的东方身份,某种程度上也在于和基督教欧美把一切建立在对世界“寻原”上不同,以色列犹太文明的核心和中华文明圈一样,建立在人的基础上:我们应该怎样生活?什么又能用来指导我们的生活……与其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不如说优质的选择是成功的一半。这出戏挑的必须聪明。
当然,即便孪生兄弟脾气还不一样呢,同样的以人为本,直接催生了这两大民族起码是表现上遥遥领先于其他民族的高智商,尤其是绝不犯欧洲人常见的一根筋、规则在这儿不假,有利于我我就坚决遵守,不利那我就绕过去或者采取此处删去若干字的xx等方式呗。但其中也有远东我“问道”、近东君“求经”的根本区别。中国人熟悉的“道可道非常道”,多是不破坏甚至不挑战“不可说”的神圣、底下把生米煮成熟饭,最后“来都来了”。反观,犹太人特别是选择没有融入西方社会而是回归以色列的这一群,虽然不一根筋善于变通,但其实是认死理的,所以说服一个总在质疑、完全不崇尚权威和稳定的以色列人,比跟他打仗并打赢他还难;但他自己质疑、否定和推翻自己,却往往比推翻积木还快还容易。老一代中国人很多都知道以色列进口中国的优质番茄种,其实那个“厚脸皮”的名字不是善于糟改别人的中国人抹黑,而是以色列自己起的,还是对自己民族性格的核心定义——Chutpah并引以为傲:正是这种建立在超级自以为是上的不断否定和自我否定让他们在极为不利的外部环境下,依然跑回到世界前列。这出独角戏里赶出的几位大爷大奶奶,成功与否姑且不论,都是Chutpah的代言人。不知道对于王子川是否是体系和体制外游离了多年的赐予。
其实,列文原作的时代背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几次中东战争胜利后以色列人不再为生存发愁、有了些许骄傲和打盹的资本,此时年轻的剧作家跳出来冷静地表述了盛世危言。原作结构上,大屁股妞伪钢琴家可以套作家挞伐的自大自吹外强中干、在第四次中东战争惨胜后下台的工党gov,也可以理解为曾称为立国之本的基布兹communist实践,女性形象更是直指总理梅厄夫人(和列文另一部《浴缸女王》如出一辙);参照和女角关系,以及三者之间最终都选择了几次用脚投票;雅各比和雷弹头两角色也可以以开始分野和形成中的潜在精英和屌丝阶层来解读。在看三者关系时,我不禁想起《北京你早》。其实,列文写此剧时的以色列社会生活各方面都更接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但直到又过了十年孟京辉据此改编的《爱情蚂蚁》都可以说在接受度上当了烈士。这只能想到那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之前数年引进中国的以色列戏口碑没说的,但国人观众的质疑不少在剧情上:以色列人难道都这样?这还是亲人和挚友吗?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没溜儿没人味儿?还是写进戏里的都是奇葩?按理说在几千年战乱之后有了来之不易的家园,应该更亲密团结才对不是……而2017-18岁末年初的“雅雷”却再没有这样的接受困难。无他,经济基础上全民创业、得小镇青年者得天下,情感上层建筑领域“恋与制作人”和“旅行青蛙”比任何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令人沉迷……可能成分和基础天壤之别,起码国人脸皮的厚度已经和以色列人从未有过如此接近了。
但王子川及其团队也难免暴露出大聪明下面藏着的“小”来。化二王一后为独角戏、三度变身(含那只原作中子虚乌有由雷弹头变身的猫)的改编,则因充分展示了王子川作为演员和导演在台词、身体乃至调度上都强于大部分体制内的功底,而广为津津乐道。但如很多谍战剧常见的,恰恰是无懈可击的完美让他暴露了。
原来的结构,基于建筑在独一无二的时代背景下的终极关怀,表现的对象是无力、力道却是极强有力的。而二王一后的设置,从几何学给出了坚强保证——都知道最坚固的图形是三角形。王子川的改编固然有原定合作者档期不合等客观因素,但相当于拆了承重墙又加了大量建材,对原有的建筑质量是严峻挑战:大屁股妞从第一人称上被取消了,相当于三角形的顶点和到达它的两边由实线变虚线;一个雷弹头又分身出一只猫来,坚固的三角形变成可以无限变形的矩形,如果是只盘子,单论可用面积理论上从三角形变大了,但上面放东西却不稳当、容易掉了——很多观众特别是女观众,都受不了密度和烈度都够口的黄段子。其实读过在中国出版的列文原作的黄纪苏译本的都知道,原作“涉黄”的密度和烈度只大不小,却完全不给人以膈应感,原因也就在于此。
所以,如果说这是部颇具才情和可看性的王子川戏剧、或者加上“据列文原著改编创作”,完全ok;但实打实的打着列文旗号则有些不妥——特别是“拿来”了列文另一部《俄亥俄小姐》的“小白兔和红萝卜”,却不考虑内核南辕北辙甚至在收敛和发散上截然相反。
但可以肯定的是,未来的戏剧江湖必须有王子川的一席之地。既是前述他自费革命后优于广大同业的自身基础,更是建立在其上的主观能动的结果。如果说能对行业产生影响的是两种人,大师和巨星,大师做别人也做的、做到别人没做到的高度,并带动一批追随者;巨星做别人不敢做的或者不会做的,也许转瞬即逝,留下的改变却一直在那儿——哦,原来竟能这样。王子川的存在更接近于后者,不仅是他做了很多别人不敢做、而且做过的即便没成功也总能让人记住,而且更接近这个词原本在天文学的定义:能量和破坏力巨大,敢怼现有秩序和别的天体——而列文后来被称为大师,当年也正是一颗这样的巨星。所以王子川自己不用急、别人也不用太苛求他,他才32,比原作中雅各比的岁数还小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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