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爱是在大学认识的,她比我小一届。后来我开始实习,离学校很远,在城市的北边,不过那里离她的学校稍近,当时我又要准备考研,来回奔波于路上,还要受学校作息时间的约束,着实有些不方便。于是我们打算搬出宿舍,在外租房子住。
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钱,家里一月给400元生活费,这只是伙食费,我也没法开口说跟别人租房住,因此租金只能从已经这少得可怜的生活费里省出来。她家庭条件更不好,给的更少,所以找个便宜的房子是我们的首选。
我们利用不上班也不上课的时间,顶着六月火热的太阳,奔走于一个个陌生的小巷。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城市最北边的郊区,一个偏远的小区里找到了两间平房,虽然离我上班的地方有点远,但起码有公交车可以直达,更重要的是一个月的租金只要200元。
虽然租金只有200元,但对于我们来说仍是不小的负担,再加上刚搬进去,又购置了一堆锅碗瓢盆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等一系列的日用品,本来就不宽裕的腰包就更加捉襟见肘了。考虑到以后每个月还要缴纳不菲的租金和水电费,剩下的可支配的资金实际并没有多少。为了为减轻财务压力,我们必须要想办法赚点外快。我那时已经实习了,每天跟上班一样,休息的时候还要抓紧时间看书备考,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做别的事。而小爱平时就是上上课,课时也不多,于是利用空余时间去打工补贴家用的担子就落到了她的肩上。
就这样,日子过得忙碌,却很温馨。
那时,最喜欢的时光就是两人下班以后,一起到最近的市场去买菜买饭。那个市场在我们小区的北边,距离我们大约有1公里的路程,说实话并不算近,但我们从来不使用任何交通工具,只是手拉手慢慢走过去。忙碌了一天,我们都想让生活慢下来,让时间慢下来,好好享受一下二人时光。我们说说笑笑地来到市场,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市场,只是一条小胡同,胡同两边全是商铺,路边还有很多小商贩在摆摊。胡同很长,所以卖东西的也很多,几乎所有的日常用品都能买到。
来这儿,我们多半会买点想吃的青菜、水果,然后回家两人一顿忙活,不管好不好吃,都吃得不亦乐乎。印象中,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剩菜,每顿饭必是吃得光光的,然后两人挺着饱饱的肚子,倚在床上看电影,聊天。
有时候,我们懒得做饭,就干脆在市场上买点现成的吃。我们去得最多的两个地方,一个是胡同口南边的那家牛肉面,另一个是胡同口北边的烧烤摊。冬天吃牛肉面居多,夏天吃烧烤居多。
我们也曾有个夏天去吃过牛肉面,嫌热,让老板给用凉水镇了一下,这下可好,原本香喷喷油腻腻的牛肉面里面全都是一个个遇冷凝固成固体的小油粒,吃到嘴里又涩又腻,像吃了一块生肉一样令人作呕。那味道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从此再没有吃过这种冰镇的牛肉面。但我们仍然会经常去吃热的牛肉面,因为不但我们俩都爱吃,而且还很便宜,花三块钱就能吃得饱饱的。
其实,夏天的时候,我最喜欢的还是吃烧烤。我们两人要不了多少串,我再要上两杯啤酒,虽然花钱比牛肉面多一点,但那是当时最棒的改善生活。
烧烤摊就在那条胡同口的东北角上,那也是我当时生活圈子的最北边。我从未再向北走过,最多的就是在吃烧烤的时候,闲来无事,向北眺望,但从未向北再迈过一步。
北边依旧是一些破旧的老房子,有平房,有二层小楼,跟这边差不多,这也是我为什么没有再往北走的原因,因为看似没有什么必要。但其实,每次望向北方的时候,我还是很好奇,在那北边,在我没有去过的地方,那边有什么,那边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到了周末,有时间我们就会骑上单车往南回到熟悉的城市里,会逛逛街,会去最近的大超市里买一些打折的商品。那个时候真觉得我们俩就像已经结婚的居家过日子的小夫妻,我也确实曾经跟她说过,无论将来怎么样,你就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小爱笑笑,在我脸颊上深深地亲了一下。
但将来是个悲伤的话题,每每我们谈论起来,总是充满了迷茫和惆怅。
她是家中的独女,她想毕业后回到家乡的小镇,以便可以离父母近一些。而我则向往着南方的大城市,这也是为什么我非要考研的原因,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总之,我们两个人的理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我们都没有极力地去说服对方,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我们都不想去打扰对方的理想。
后来我们索性也不再讨论未来,虽说是顺其自然,但有着跟大多数毕业生对待恋爱一样的默契。
有一天,我独自在家,看了一上午的书,中午小爱说在打工,就不会来了,于是我出门,到门口的面食店买手抓饼吃。门口只有这一家面食店,小爱在家的时候,我们会来买馒头,然后回家炒菜吃,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懒得炒菜了,就买点手抓饼,回家,摸着辣椒酱吃,味道还是不错的。
出了小区的大门,是一座高架桥,从南向北,两边都望不到头。高架桥下的主路是我们出门的必经之处,无论我们向南去市里,还是向北去菜市场,都要沿着这条路走。时而头顶一辆汽车飞驰而过,由于看不到汽车的样子,只能听到“轰隆隆”的声音,所以感觉那汽车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颇具神秘感。对于头顶上的那个世界,跟菜市场北面的世界一样,我有种异样的好奇感。也许就像《东邪西毒》里西毒所说的:“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
买完手抓饼,回到家,我一边吃着,一边打量着这个陋室,忽然有种很心酸的感觉,我想,我将来一定不要过这种生活。或许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情况吧,某一天,忽然心情就不美丽起来,对现实极端地不满,然后理想膨胀。那天晚上,当小爱下班回家,我的心情仍然很压抑,我拉小爱去吃烧烤,顺便喝点酒,很多了以后,我就我规划的未来侃侃而谈,而小爱只是在一旁默默听着。后来想想,也许就是那一晚,在我谈论我的未来的时候,小爱也在认真地考虑着我们的未来。
后来,在我的努力下,我终于考上了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算是离梦想近了一些。我非常高兴,小爱也很高兴,但我并没有察觉到在她的笑容下总隐隐约约的有些忧伤,我只是陶醉在自己的喜悦中。
去上学的前几天,我一直都陪着小爱,或者说是她一直都陪着我。我因为学籍、户口的一些事,在城市和学校中跑来跑去,她都一直跟着我,生怕我走丢了一样。
动身去新学校的那天,在车站,她一直送我到检票口,我催她好几次她都不走,她反复问我:“你没忘什么吧?”最后,我晃了晃手中的车票,开玩笑地说:“放心,没忘带这个就行了。”
小爱叹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我,说:“还有没有要对我说的?”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某种渴求,但当时的我并没能看出来。我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说了声“多保重”,然后在小爱不舍的眼神中走过了检票口,当我再次回望的时候,她还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满是忧伤。
我当时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心里盘算着的是我还是要回来的,会回来找她,等将来毕业了,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我在大城市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的话,我还会尽量跟她在一个城市找工作的。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心事,我从来也没跟她提起过,因为我离开前的那段时间,我们对未来都绝口不提。
去到新的学校以后,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一切都忽然紧凑起来。因此最开始的好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怎么联系,我没怎么联系她,她也没怎么联系我,我并没觉得怎么样,毕竟忙嘛。到后来,虽然联系稍多了一些,但仍不是很密切,似乎距离让我们产生了隔阂。但其实,我还是很想她的。因此过了两个月,找了个空闲的时间,请了几天假去见她。
此时,她已搬回学校宿舍,我想给她惊喜,所以没提前告诉她,径直去到了她的教室。
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还好吗?变了吗?对于她现在的生活我一无所知。我强烈地感觉到会有隔阂产生,因为我不知道见了面以后该如何开口。
来到她的教室,果然在上课,我跑到后门,望向里面,很快找到了她的身影,我笑了笑,她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终于等到了下课,我从后门溜进去,偷偷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过头,见到是我,一脸的惊讶——这是我当时的感觉,后来想想那表情远比一个惊讶要复杂得多。
“我回来了。”我笑笑说,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
半晌,小爱才说了一句话:“欢迎回来。”
虽然我预感到我们会有很多隔阂,但场面如此尴尬是我始料不及的——没想到我们之间的隔阂会如此之大。
我们聊了一会儿,忽然走过来一个高个子的男生。
小爱踌躇了半天,才站起来指着来人说,“这是我男朋友。”
顿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是我一个师哥。”小爱向那个男的介绍我。
师哥?我心里苦笑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打招呼。然后如坐针毡地聊了一会儿,赶紧找了个借口走人。
小爱一个人出来送我,送了好长一段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这样走着。
“对不起。”小爱说。
听到小爱的这一声“对不起”,我的情感瞬间爆发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我质问着小爱。
小爱看着愤怒的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想上前搂着她、安慰她,但却被她推开了,可以看出来,对于我的质问她也是颇为生气的。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小爱开口了:“你问我为什么?你走之后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联系我?”
“那时候太忙了嘛。”我说这话有些没底气,因为确实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确实也懒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小爱一肚子委屈,“你走之前,我有没有问过你忘了什么?问你还有没有话对我说?你什么也没说,一句承诺都没有,然后就这样走了。一去之后就再没了消息,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我以为我们这就结束了!在那个小屋我哭了多久你知道吗?!我为什么搬回宿舍住,因为我自己在那就会忍不住地想哭……”
哭声打断了她的话,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想起她在车站分别时忧伤的表情,从来没想过她对那次分别看得那么重,也从没想过那次分别竟然真的是我们的“分别”。
“小爱,是我不对,为了自己的事冷落了你。但请不要离开我,好吗?”说着,我也快哭了。
小爱摇摇头,说:“他很爱我,我不想伤他的心。”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肩膀,怒吼道:“那我呢?咱们两年的感情还比不上你们两个月?”
小爱直视着我,说:“我们?我们有未来吗?”
我慢慢松开了她,我无力回答她的疑惑,就像以前一样,未来总是充满了悲伤。
“你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小爱问。
我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丢掉了爱情,丢掉了小爱,我是那么地爱她,那么地不舍,我不愿失去她。
不知不觉间,我又来到了曾经的出租屋。我来到门外,看着黑乎乎的窗户,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我想起了当年跟小爱在里面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有温暖的,也有伤心的。当年也是在这里,我一边吃手抓饼,一边想着豪言壮语,可现在,我仍然还把摸着辣椒酱的手抓饼当做一顿饭,甚至有时候忙得连这个也吃不上。
我转身恋恋不舍得离开了曾经的小屋,走到大门口,又看了一眼那个面食店,还真想念那个手抓饼的味道,别的地方做的都不是这个味道。另外,还有馒头,那是属于我跟小爱两个人的味道。
出门,顺着主路,我又向北去,来到了市场的胡同口,站在路口,头顶是“轰隆隆”的高架桥,我极力向北望去,依旧看不透那边究竟有什么。我想,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但我经从未真正了解这边的生活,我不知道北边什么样,不知道东边什么样,也不知道西边什么样,甚至不知道头顶的“轰隆隆”声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唯一熟悉的,就是我以前就熟悉的南方,这里似乎只是我的一个世外桃源,一个我来过,却注定要离开,而且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当天晚上,我连夜回了南方的大城市,一个我陌生却又渐渐熟悉起来的城市,我想那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东邪西毒》里,西毒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阶段,看见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然后又说,“我很想告诉他,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这边更好,但山的那边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三年后,我毕业,如愿以偿地留在了这座大城市。工作忙忙碌碌,朝九晚五,像这城市中每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样,也像我多年前实习时一样。一个人的时候,我仍然有时吃两块手抓饼就算是一顿饭。
又过了一年,我恋爱了,然后结婚。
这期间,小爱从我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也许是缘分吧,我们出去度蜜月的时候,要从我大学的城市里换乘飞机,当机场大巴载着我们,从高架桥上慢慢驶离市区,一路向北开去的时候,忽然我觉得眼前的景象是那样的熟悉——我又回来了。只是,我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在的地方正是我以前所好奇的高架桥,我曾无数次听着“轰隆隆”的声音,想着那个未知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现在,我就在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我就是那“轰隆隆”声。
远远的,我看见了那曾经的出租屋,它一闪而过,那些关于小爱的回忆——我们一起做饭刷碗,躺在床上,亲亲我我,看着电影,说着情话,那一点一滴细小琐碎却充满着浓情的往事也都在脑中一闪而过,却不断地刺激着我的泪腺。
我仍然在看着窗外,然后看到了那家牛肉面,想来我已经很多年没吃牛肉面了。再然后,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我终于驶入了我无数次眺望的北方,一排排破旧的老房后是几条宽敞的大道,道的那边是几栋楼房,人们在道路和楼房之间,或步行,或骑车,慢慢地走着,在楼下也有一个市场,有老人,有小孩,有男人,有女人,还有情侣……一如南方的那个市场一样。我又想起了西毒的那句话:“可能翻过山后面,你会发觉没有什么特别……”是的,我当年所追求的那座“山”——也是我现在所得到的,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我却因此丢掉了爱情。我看着那对牵手走过的年轻情侣,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忽然,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吃惊地回过头,没有小爱,是我的妻子,真正的第一任妻子。
“我爱你。”妻子说。
“怎么了这是?”我有些纳闷地问,我以为她是看到了我在流泪,其实不然。
她说道:“从来没坐过飞机,一会儿要上飞机了,想起那些空难,有点儿紧张。”
“没事。”我安慰她道。
她看着我,有些忧伤地说道:“以前看过一个关于911事件的报道,里面说一些人被困在楼上,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打电话回家,对家人说道‘我爱你。’”
一瞬间,我似乎懂得了一切,我知道了小爱反复的询问是想听到什么,知道了我究竟为什么丢失了我年少的爱情。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丢掉了爱情,可实际上,我缺少的是给予对方一份明确的爱的承诺。我想,那一晚,我转身离开的那一晚,如果我用这三个字回答了小爱的问题,她也许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但任光荏苒,我永远不会知道小爱听到我的回答后的反应,小爱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又何尝不是在等这样一个可以让我为之奋斗的承诺。
“我爱你。”我对妻子说道。
那个午后,我坐在大巴车上,看着窗外的城市与汽车擦身而过,哭得泪流满面。妻子纳闷地看着我,以为她的故事把我感动成这样。她不知道我和小爱在人生的旅途中,怎样因为这句迟来的“我爱你”而凄美地擦身而过。
到了机场,妻子说有点饿,我看了看候机室里有家面馆,然后说道:“吃碗牛肉面吧。”
耳朵里飘来花粥那懒洋洋的声音:“二十岁的某一天,和你牵手走到天桥边,你兜里只有五块钱,我们吃了一碗牛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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