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重逢发生在几个月前的秋天。因为持续数年的人口低增长率,人口出生率的压力被逐层下放,乃至放到了高校的职责中。当这群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踏入幻想中的大学校园,等待着他们的不只有象牙塔和社团活动,还有名目缤纷的高校联谊。白露对火急火燎的“校内相亲”活动没有什么兴趣,同寝室的两名单身舍友倒是兴致勃勃报了名,然而就在活动的前一天,其中一人有事临时去不了,另一个人出于怕寂寞的心理,硬是拉了白露去。
于是在那个金风送爽的秋阳天,白露被迫被人群挤进公交车,摇摇晃晃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当汽车在终点站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昏得像个喝醉了的不倒翁。
为了给学生创造良好的环境以提高联谊的作用,学生会特地选了校外的地址,虽是山青水美,但无奈路程摇摇。到达目的地后,白露的力气都使光了,碍于舍友的面子,只好勉强忍受,心里只想着赶紧回去。
白露对联谊的厌恶不是出于对单身贵族身份的偏爱,而是出于骨子里的一股叛逆劲——我若是要什么,自然会自己争取,若是别人硬塞给我,我偏偏不要。因为这样的脾气,白露小时候没少挨打,但挨打过后依然我行我素,知错不改。
学生会的组织者将在场的学生按性别1:1的分了组,白露拖着背包走在队伍的最末,神情倦怠地盘在角落里,旁观着其他人做游戏。联谊的活动相当乏味,游戏也不过是十几年没变过的那几种,这群新生都在游戏的胜负上较着劲,几乎都忘了真正的目的是来联谊。其中一对男女生还为了输赢问题当场吵了起来,主持人一会儿看看女生,一会儿看看男生,把圆脑袋晃得像只拨浪鼓。
白露旁观得津津有味,同来的南阳则兴味寡淡。南阳是白露的舍友,就是她把白露硬拉来的。不同于其他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南阳对于联谊会的意义有着清晰的认知。如果说一切不以恋爱为目的的联谊都是耍流氓,那么南阳恐怕是联谊现场最正直严肃的人。刚跳下摇摇晃晃的汽车,南阳乌黑的双眼就像雷达探测仪一般扫视着周围的男性物种,在皱着眉看过一圈歪瓜裂枣后,总算有人入了她的法眼,对方无论是在外貌还是气质上都相当出众,是容易令女孩子心动的类型。和其他同行的女孩子一样,南阳并没有什么靠得住的恋爱经验,但她天生就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勇气,在其他女生还在扭捏犹豫之时,她率先迈步向前,落落大方地用对话抓住了目标。
南阳感到对方因为自己的主动出击而对她高看了一眼,两人扯了几句不相干的话,聊得十分投机。南阳的女丈夫气概让其他女孩子望而却步,同样让女孩子们自愧不如的还有南阳的容貌。南阳很清楚自己外表的魅力,而且难能可贵地意识到美貌将带来的缺陷,因此她自信却不自傲,美貌于她是一把合宜的武器,一柄趁手的刀。
南阳很少主动冲锋陷阵,而一旦她决心出手,必将战无不胜。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她努力突出自己的优势,却绝不像轻浮女子那样卖弄风骚。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当中,南阳的手腕可谓十分精明了。南阳心下喜悦,打算顺势将交谈继续下去,找个契机自然而然地交换联系方式。可是很不巧,这时候联谊主办方打开了广播。
南阳从来就不是什么乖乖听话的学生妹,她没想要遵守联谊的规矩,然而广播的声音总归夺走了她那一瞬间的注意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南阳略微愣了片刻,对主办方又气又恨,而就在这个时候,因为长时间坐车而晕了半天的白露终于赶上了她的步伐。
在学生会给联谊分组的时候,南阳留了个心眼,用鹰隼一样的目光四处搜寻着中意的那个男生,然而一无所获。南阳顿时泄了气,也懒得观察其他目标,跟着白露就近站了一个队伍。
在南阳看来,自己组中分到的男生不过是些普普通通的歪瓜裂枣。她勉强参加了一下游戏,但那些男生的暗送秋波让她觉得既无聊又恶心。她很清楚自己不是一般的女子,在恋爱这件事情上绝不肯将就。南阳兴致缺缺地坐在草地上,盘算着趁着无人注意,偷跑去换一个组。她瞄了一眼白露,白露已经从晕车的忧郁中苏醒过来,正歪着头看着游戏的人群,像在欣赏一出即兴剧。白露这副乖巧得近乎于傻气的样子,让南阳感到她会成为自己计划中的拖油瓶。
毕竟是第一次与舍友一起参加活动,就这么抛下对方怎么看都不太仗义。南阳正纠结着如何带着拖油瓶一起逃跑,主持人晃了晃圆脑袋,忽然点了白露的名:
“这位同学,你还没参加游戏吧?来参加下一轮吧!”
白露哪里想得到即兴剧还有观众互动的环节,下意识地拒绝:“我不想玩。”
主持人显然已经碰过不老少鼻子的灰,再而三地邀请她,仿佛白露上场便能够挽救尴尬的联谊气氛。白露终究是脸皮薄,耗不过,只好沉默着答应了。她正准备从草地上站起来,这时候忽然冒出了一个人影。
“这位同学,我在小组游戏中输了,按要求要带一个新人回去。你愿意跟我走吗?”
白露听见了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像是儿时的阳光穿过树梢洒落在地开出金色的花朵,这声音是那样的遥远,却又如此轻易地呼之欲出。
白露仰起头,看见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她看见了三年前的孟寒,他稚嫩的脸定格在离别的时刻,却在暌别数年后的这一瞬间长大了。她此时才惊觉原来戏中有另一出戏,而她不自知为戏中的主角。
曾经消失在白露世界中的孟寒,破除了时光的迷雾与尘埃,朝她伸出了手。周围的学生纷纷起哄,而白露心无旁骛,伸手握住了丢失的时光。
联谊会上的尴尬和无聊只需要一个浮夸的浪漫举动就会被砸得粉碎。虽然两名当事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与之相关的暧昧情愫,但这足以引起人群一阵不小的轰动。在这群青年男女的心神振奋之中,没有人发觉南阳的脸色由煞白转为阴沉,朝着白露投出刀刃一样锐利的目光。
孟寒拉着白露跑出人群,像在红海边上,上帝握住了摩西的手。那一瞬间,带着白露逃离无聊游戏的孟寒,就是她的救世主。
两人之间失联了整整三年,互相有太多的话要说。白露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孟寒回答:“我在这里读书。”
白露原本认不得他了,孟寒小时候像一只铅笔,又高又瘦,身体被衬衫衬托得愈发单薄。而今他就像一只钢笔,沉稳而刚毅。然而孟寒一开口,白露便认出他仍是自己记忆中的少年。
失落天涯的两人在秋光中戏剧性地重逢,这奇迹来得太令人惊异,欢乐里又带着唏嘘。比起这场相遇,失去消息反倒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情。
孟寒告诉白露,自离开落花城后,他们就频繁搬家,在学校里读不了多久就要转学。这期间白露也事发突然地搬了一次家,当她把写着新地址的信件寄走的时候,孟寒已经再度搬走了,没能收到这封至关重要的信。当他再往白露的老家寄信的时候,对方已经收不到了。
“原先的老家和老城区一起被拆除了。”白露叹了口气,“我在搬家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两人只有对方的地址,没有对方的电话。白露家没有电话,而孟寒因为父亲工作特殊的缘故,不能把电话号码留给别人。
已经有了手机的两人迅速交换了联系方式,仿佛不抓住这次机会,对方就会再度像泡沫一样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
白露匆匆存好号码,偏过头看了一眼自己失落多年的好友:“你这一次还走吗?”
“不走了,”孟寒摇了摇头,“我来泽城两年了。”
孟寒跟着家庭过着漂泊的生活,十三岁遇见白露,到十五岁离开落花城,是他最安定的三年。他人生中的下一个滞留地是泽城,孟寒并不喜欢这座北方城市,它灰暗、蒙尘,连江水都是灰色的,可它将他留了下来。而今孟寒感激它,它留住他,是为了让他与白露重逢。
在孟寒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时候,他已等了白露两年。
“失敬失敬,原来是地头蛇。”白露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大哥,以后要带着我混呐!”
孟寒笑了,他天生脸色白皙,笑得冰消雪融。
“少不了你的。”
沉浸在老友重逢的欢乐中,白露已然忘记了联谊,也忘记了被自己丢下的舍友,她直到太阳落山才猛然想起这件事。白露羞愧难当地回到寝室,南阳早已经回来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她一眼,神情意味不明。南阳没有和其他舍友提起联谊会上的那段浪漫剧场,白露为此稍稍松了口气,她是不欲引人议论的。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在你尚未发觉之时,就已为将来埋下了草蛇灰线的伏笔。
某些女孩因为生得一张漂亮的面孔,因此养成了不好相与的脾气。南阳和这些女孩子不同,她从不明目张胆地逞美傲物,她的锐利与尖刻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南阳过去的十几年人生称不上坎坷,然而也并不平顺。她在农村的老家长大,因为父母带着弟弟外出打工,南阳很小就成了留守儿童。最开始的时候南阳还跟着奶奶一道生活,但这位老太太每每嘴碎,仗着在年纪上是一家之主,在饭桌上口无遮拦地称孙女为赔钱货,小姑娘当即摔了碗,收拾东西回了自己家。奶奶心眼不坏,只是平时习惯了说话放肆,当时火冒三丈,很快又新生后悔。但自古以来从没有长辈和儿孙道歉的先例,奶奶终归是放不下面子来,只好让邻居旁敲侧击,问南阳什么时候来家吃饭。可南阳已经打定主意要和老太太断绝来往,宁可自己烧煤炭做饭,也绝不肯低头上门。唯有过年的时候父母回乡,南阳被硬逼着只好去奶奶家拜年,南阳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只是冷笑。她也明白自家奶奶没有坏心,可她绝不愿咽下那口气。
南阳从小就是村里闻名的倔美人,在出落成美人之前,举村都喊她犟丫头。南阳的脾气就像田地里的芒草一样,锐利伤人,楞你是谁都不留情面。因为从小不在父母的羽翼之下,不狠厉拼命,是无法一个人在村子里生存下去的。在南阳十二三岁的时候,她就把老家嘴碎的亲戚绝交了个遍,从此真就孤家寡人了。但她倒是乐得其所,图得个耳根清净。南阳年纪轻轻就打遍村子无敌手,无论是长辈还是师长,她没有尊敬,先是敌视的。
但不管性子再强,那时候的南阳毕竟是个孩子,总有畏惧的时候。中学下晚自习的时候,南阳要独自穿过一条没有灯光的小路,她总是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听不见两侧的风声,只听见自己急迫地喘着气。她害怕夜间的风雨,风吹是雨打的声音,在黑夜里往往夹杂着敲门一样的声响,她睁着眼,恐惧得不敢睡。南阳不怕鬼,她打小就不相信神怪之说,她害怕的是人,是不怀好意、鬼鬼祟祟的人。和她玩得好的朋友家隔壁,住着一个憨厚老实的叔叔,南阳后来从大人那里听说,这个叔叔在未成年的时候强奸过一个姑娘,那姑娘后来喝农药死了。南阳从此在黑暗中能编织出憨厚却又狰狞的面孔,风雨中仿佛撞门的声音令她毛骨悚然,想象着有人要闯入屋子强暴她。因为天生长得好看,南阳上中学后,身边就伴随着风言风语,她能想象出那些和父母一样乡巴佬长相的毛头小鬼私下如何用不堪的言辞议论她。十五岁的时候,村里就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她提亲,结果被南阳一口唾沫啐到脸上。对这些恼人的事情,南阳本能地感到恶心,可她却很多年没把独自生活的真相告诉远在异乡的父母。她已经习惯依靠自己活着。
尽管如此,南阳和父母的感情并未因为缺乏共同生活的经历而疏远,反而因此更加深厚。在与万人为敌的艰难生活中,她意识到唯有自己的父母可以依靠——那是生她、养她、每个月寄来生活费、时不时给她打电话的父母。只有父母,还有那个与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家人。南阳对父母是有怨的,他们没有和自己商量就擅自生了个弟弟,那天南阳放学回家,母亲已经生完弟弟回来坐月子,家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既不是父亲、又不是母亲的亲人。刚生出来的弟弟又黑又丑,像灰堆里掏出来的小狗,还是个孩子的南阳皱着眉头看着它,不明白这个婴儿存在的意义。
这个男婴意味着南阳的父母有后了,他是南家的香火,是为南阳的父母养老送终的人。有了儿子之后,女儿顿时就不再重要了,南阳的父母去了外省挣钱,带走了弟弟,却不带走南阳。
南阳的父母一开始或许也没打算让女儿上大学,按村子里的风俗,女孩子的任务是结婚生子,是不上大学的。但南阳书读得好,把那个养尊处优的弟弟远远甩在后头,所以她顺顺利利上了高中。家里对于长女上不上大学这件事原本是有争议的,而就在这个时候,南阳把这些年独自生活的苦难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如黄河泛滥一般无可阻挡。南阳的父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女儿曾吃过这样多的苦。南阳是在狗咬狗一样混乱而残酷的村子里长大成人的,她晓得斗争,也晓得隐忍,厚积薄发不是一句抽象的空谈,好钢用在刀刃上是刻在她的骨子里的。一如她所预料的,她的父母心软了。心软了的主要是南阳的父亲,人到中年,幼子的顽皮耍赖还能博得母亲的欢心,却无法让父亲动容了,而妻子的容貌也被岁月摧残得变形走样,能够让一个男人眷恋的只有自己远在故乡的女儿了。因为距离遥远,女儿的肖像变得更美,因为一年到头只见一次面,女儿反倒成为珍宝了。对于男人来说,儿子难免成为俄狄浦斯这样的逆子,但女儿一定是厄勒克特拉一样的孝女。南阳的母亲为了钱的事情尚在犹豫,父亲则拍了桌子,一定要让女儿上大学。
说服父母让自己上大学的那天,南阳意外摸到了父亲的软肋。一般的孩子只晓得父母心疼自己,南阳却把这份心疼利用到了十分。但凡两代人出现了矛盾,大到人生规划,小到饭桌上吵嘴,南阳就抛出这段辛酸往事出来,她拿捏着分寸,只说了一句半,眼眶里含着泪,父亲的态度立即就软了。暗恋着女儿的父亲是受不了一滴眼泪的。因为学会了控制一家之主,南阳反倒成为一家之主了。南阳小时候有人给看过相,说她是“天生狐媚”,而她魅惑的第一个人,是她的父亲。
无论是面子还是上学,都是南阳凭着本事争过来的。她比谁都懂得所谓的丛林法则,想要得到什么,就要靠自己去争。南阳从小到大,惯见的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男生。高中的时候,南阳去了当地最好的中学,中学广播站的站长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不少女孩都心仪于他,可惜他已心有所属了。南阳也曾偷偷恋慕过这个人,高中时期的日记,写的满满都是他,只是不点明是谁而已。这段青春的恋情还未开始就已结束了,那时候的南阳是个真正的少女,只有真诚的情愫,还不会滥用心机。
如愿以偿上了大学之后,南阳便开始了人生的下一步规划。女孩子大多是一定要结婚的,区别的只是对象和早晚的不同,大部分的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然而南阳从小就很明确这一目标。在对竞争的敏锐度上,她比任何人都要早熟。大学的新生联谊对她而言绝不是普普通通的秋游,而是一场狩猎,她是端着枪的猎人,搜寻着百里挑一的目标。
凭着猎手的直觉,她在人群中一眼就选中了孟寒,那时候她还不知晓对方的名字,可她知道这个人是千百个人中只有一个的。从衣服上看家境,从举止上看教养,从谈吐中看品行——这是南阳的天赋。在南阳看来,对方只差一步就要上钩了,然而她却万万没能料到,半路杀出来的白露劫走了她的姻缘。
当孟寒朝着白露伸出手的时候,南阳这辈子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恨一个人。她并不知晓这两人有过不寻常的过往,甚至分辨不出自己憎恨的纠结是孟寒还是白露,然而恨就像爱一样,一旦种下,必将发芽。
南阳感到自己被欺骗了,她的美貌在关键时刻背叛了她,为什么自己看中的人选了白露,却偏偏不看向一旁的自己?白露比不上南阳的容貌,只是皮肤白一点罢了,所有男生都瞩目于南阳,而唯有她中意的这个人例外。
那一刻,南阳仿佛听见了命运的嘲弄。
当北国飘起冬日的第一场大雪之时,南阳在温暖的被窝里辗转着醒了,但留恋着不愿从被窝里出来。她听见白露开窗的声音,以及舍友的呼叫,然后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作为结束。南阳知道白露出门看雪了,在心里不怀恶意地嗤笑了一下少见多怪的南方人,自己也准备出门赏雪。
南阳出门的时候是不愿结伴的,她平时看似八面玲珑,但真实的性格却是孤僻的。她自娱自乐地欣赏着白银色的世界,不觉走出了校门,不期而遇地望见吃完了面的白露和孟寒正在道别,只见孟寒拉了白露一下,助她避开了屋檐上落下来的积雪。
南阳想起了被这两人伤害了的自尊。她发出一声比雪花更冰冷的轻笑,扭头走了。地上的积雪照亮了她略显怨毒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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