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一所庙宇,神像面目俱毁,自从三百年前陆陆续续有人失踪在了这庙宇,便少有人来供奉,如此正好。
夜幕席卷后,庙里热闹了不少,那些孤魂野鬼聚在一簇油灯之下,微弱的光映照在他们狼狈的面上。身后的墙上影影绰绰,蜘蛛网密布。
“听说冥界这次四处抓捕游荡孤魂,害怕遗留人间的野鬼做害人的事,真是可笑至极,我已游荡了三千多年,比那冥王的年生还长,他倒是妄想能将我抓住么?”
一声拖长的调子,显得极不耐烦,“你上次还说一千多年,怎的又凭空加了两千多年。”
沉寂许久后,悬在房梁顶上的仓绫险些睡过去,一群无趣的老鬼。
一阵狂风刮过,梁上垂下的帘子胡乱的晃动。森严的神像被覆上帘子,原本严严实实的尘土被带走大半。
也不知供的是哪家的大神。
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庙里很快归于平静,仓绫从房梁上跃下,蹑手蹑脚张望一番,轻车熟路来到神像背后,正要下手时。
“快将她制住!”一声大喝。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
夜里的集市很是热闹,仓绫被五花八捆押到集市。
“我说,好手好脚,非要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
是,做鬼也要做一只品德高尚的鬼,“偷”显然不妥。
“你到底偷了多少魂魄?”
仓绫一句话不说,打眼瞧着来往的各色野鬼,他们努力装作“人”的样子,喝了多少人血,贴了多少人皮,但他们还是鬼。
第三日,终于有了来打听的公子,不是鬼也不是人。
“我要了!”
“那得看你拿什么交换。”
他一边给她松绑,一边摸出腰上的牌,“我保你永世安好,”他顿了一顿,“至少冥界的人不会为难你。”
仓绫疑惑的见那只鬼,先是惊恐,而后竟做叩拜状,如此隆重的礼节,幸而被公子制止。
他是个大人物,是哪里的大人物?适逢战乱,小人物多不胜数,连各路的大人物也多了起来。
是仓绫孤陋寡闻,总之,她对眼前的新主人一无所知。
“你是谁?”她跟在他的身后。
他不置可否的笑了,“他们方才告诉我你是哑巴,原来不是么!”
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要说的第二句,着实让她伤脑筋。
“我绝不为难他人,你愿跟我走便跟我走,日后你只需忠于我,听从我命令,不愿跟我走,现下就可转身离去。”
仓绫作为一只并不傻的野鬼,为了偷生,整日东躲西藏,他若是想收了她的魂魄并不难的,无论如何,先跟他走总是没有错,她几番盘算过后,追上去,那道青木色的长袍走进一片小树林里。
树林子才经战事,血腥味极重,这乱世啊,哪里都不得安生。
“你还未告诉我你是谁,你要将我如何,做何用?”
“你同我走便是了。”他并不回头,兀自往前走。
人妖仙三界,鬼算什么,算“黑户”,终日里东躲西藏,藏在破败的宅子,又或年久失修的寺庙。
她不肯过奈何桥,从前不想,如今更不想了。转世,免不了是去人间遭罪。
“想好了么?走出这片树林,可就没有回头之路了。”
那道青木色的背影,毫不迟疑,一直朝着树林深处往前走,她赶忙追过去。
胸口的烧灼感渐渐侵蚀她的心脏,仓绫捂住前胸,手臂的伤痕若隐若现,周遭一切都如同蒙上一层薄薄的雾,脚步困顿,还未走出树林,仓绫便栽倒在地里。
待她睁开眼,她确信这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堂皇富丽,硕大的珍珠随处可见,一颗夜明珠摆在屋内,印照得满室通透。
这温软的床,令她睡的如此安稳。仓绫支撑起身体,打量着,这是哪儿。
很快便有懂事的小仙娥凑过来,“二太子去了好些日子,有许多事务尚需打理。已经前去秉告过,太子放下事务后,会立马过来探望。”
须臾,那个“二太子”出现在仓绫眼前。
还是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好些了么?这怕是在人间时留下的病症。”
仓绫不明白眼前之人的意图,思忖了良久,不知从何说起,若是不说,仓绫心底又难免恐慌,心一横,“我不过一只野鬼,并无过人之处,劳你如此费心,实在费解。”
波澜不惊的,缓缓道,“祖上世代为医,原本都是游医,凭手艺混口饭吃,如此,民间口碑甚好,医者仁心,可后来,至一十八代,本该走南闯北,沿袭祖上的路子,却偏偏有人不甘心……贪慕权势乃是大罪过,一开始十分顺遂,然而,宫廷里尔虞我诈,渐渐,贪慕权势的人感到力不从心了,可惜晚了,权势之斗,总需要替罪羊。”
仓绫气若游丝,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够了!”
他捋了捋长袖,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有一个叫左太医的,不幸做了那只替罪羊,吊在城墙七天七夜,听说被扔了不少的臭鸡蛋烂菜叶,你本不姓仓,姓仓的是那个救你的男子,你姓左,左太医的独女,左清之……”
“够了,还有,他并非贪慕权势……”
他似乎不愿接受这般说辞,意味深长的打量她,“你在民间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相随,不曾感受世间疾苦,做了鬼,却要如此狼狈……”
强撑着的仓绫再也撑不下去,“你心思费尽,只是为了羞辱我么?”
“不,你天资聪慧,又世代为医,我是来求你,”他微微躬下身子,仿佛真的是在“哀求”,“替我救个人。”
胸口的烧灼感已经蔓延至大腿根部,能救人却无法自救,在人间时,父亲常常感叹于她的聪慧,放任她在书房中,无需刻意引导,时不时的点拨几下,如此这般,她七岁便可给人抓药看病,十岁可使缠绵病榻之人起死回生……到了阴间,亦是如此,许是医术都可融会贯通,琢磨些许日子,手艺精进,妖魔也好鬼怪也好,她大都冷眼相待,有医术无医德,她实在没有这份心思去为自己积德。尤其,是非之争,她可不想踏上爹爹的老路。
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你怕是高估了我,我有这般本事,倒不用为了维持一身皮相去做偷鸡摸狗的事了。”
他拉高声调,“那是你不愿去夺人性命,我说过,你一旦跟我走便没有回头路,你昏睡之时,”这话再说下去,是十分招恨了,“我喂你服下了同心诛,他的命连同你的命,他若不在了,你也将魂魄俱散,仓绫,你不是还没有等到你要等的人么?”
卑鄙无耻!仓绫想淬他一脸唾沫,竟做出这般肮脏之事,仓绫不想屈服,可他说的对,她等的人还没有等到。
仓绫冷笑,“我以为人性就是极恶的,狡诈阴险自私,看来,神仙也不过如此。”
“不,”他回之以冷笑,“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片桃林深处,“那个人”被冰封于一汪寒潭中,双目紧闭,仿若沉睡一般。
无需去打探,那张与二太子轮廓相似的脸已然告诉了仓绫此人身份。
仓绫不由得心口一窒。
她跨步向前,目光来回逡巡,那一丝微弱的可怜的脉象,仓绫有不好的预感。
这一切都太突然,从孤魂野鬼到龙宫里的座上宾不过就是两日里发生的事,仓绫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这多少有些讽刺罢,说是“座上宾”,这龙宫里的大神小仙,谁又会将她放在眼里。
仓绫隔着冰层去触碰他的额头,手指竟无法自控的颤抖……有一股邪气,不好……仓绫抽回手臂。
身后的人急切的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仓绫退开他的桎梏,“没事,回吧!”
一向镇定自若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法镇定了,“到底如何?”
仓绫避而不答,“我同你相处了两日,却还不知你姓甚名谁,只知你是东海二太子,你愿告诉我么?”
“你叫我雍景便是了。”他直直的对着她的眼睛。
“我与你,自你趁我昏睡之时喂我服下同心诛便没有‘坦诚’可言了,你有你的算盘,我有我的心思,他的命亦是我的命,我定当竭尽全力,这一点,不劳你费心,别的,我不愿言语太多,只求你,不要拿旁的事要挟我……”其实倒也没别的事,只担心他将那些民间时发生的事当作把柄,尤其是那个她苦等了好几十年的人。
他凄然一笑,“我到底还是一个阴险狡诈的人,你所忧心之事,既然向我开口,那我也承诺,绝不拿其他的事要挟你。”
这话就此打住,两个人都这么绷着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仓绫调笑道,“我从前听说同心诛是天下有情人间,情意正浓时,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以为是传说呢,结果当真有这玩意儿。”
他面上淡然,似乎不怎么喜欢这番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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